第14章 罗德里戈
在狭小的房间内，一盏不甚明亮的灯放在一张木桌上。如往常一样，莱昂纳多仍旧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保持工作，并且待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通过兄弟会的情报网，他如今对卡斯蒂利亚内部、以及周边国家的信息了如指掌。他不仅仅要保证卡斯蒂利亚能一直在扩张战争中取得胜利，还要通过一些必要手段清除威胁到自己的势力，比如卡斯蒂利亚的死硬派宗教势力。
其实他本身与加利西亚的天主教会关系很不错，尤其是跟圣地亚哥的那些神职人员和主教，几乎就是一家人（毕竟是在教会长大的）。目前的卡斯蒂利亚天主教会，为了证明自身对于南方异教徒的优越性，因此还算比较鉴，对于异教徒也属于明面上要“收复失地”，但如果真与异教徒和平贸易、交流，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在以后，卡斯蒂利亚教会将会变得极度排外且保守，丝毫不懂折衷的艺术以及开明的哲学，强烈要求在收复失地后驱逐摩尔人和犹太人，并在后来的历史上也排斥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甚至为了阻止异端思想而和天主教双王联合建立宗教裁判所，堪称反动与愚昧的典范。
从教廷和贵族的利益看，这很似乎不错，但从整个后世西班牙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愚蠢至极。为了保持对民众的思想控制、维护自身的绝对权威与利益，他们牺牲了西班牙的未来发展潜力：首先以神圣信仰之名驱逐了南方数百万的摩尔人，那些可都是后倭玛亚王朝遗留下来的高质量农业人口，这无比成功地消灭了西班牙的大部分农业潜力；其次，天主教会和王公贵族互相勾结，不遗余力地压榨西班牙人民的劳动力和财富，以成全自身的“荣华富贵”，表现出“西班牙富裕而繁荣”的景象，却让普通民众一直在极度贫困中挣扎；最重要的，它彻底断绝了西班牙成为“欧洲灯塔”的可能，即抹杀了西班牙在思想上的进步能力——一个开启大航海时代的国家、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却一直在全欧洲封建反动排行榜位列前茅，民众愚昧无知，贵族荒淫无度，教会腐败不堪。他要抹除这种可能性，至少在他仍然活着时。这不是因为他对这个甚至现在还不存在的国家有归属感和使命感，而是因为西班牙是他最重要的大舞台，像他这种毕生致力于上演一场伟大而精彩的表演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这种会严重妨碍好戏的情况存在？
宗教？那很重要吗？确实很重要，在中世纪的欧洲是不可能不和教会打交道的，而且何况他完全可以和教会达成紧密合作，然后让教会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发展。不过除此之外，如果那些南方的摩尔人领主不想着叛乱、独立、反客为主，同时愿意交税、接受领导、乐于合作，那他莱昂纳多和他们称兄道弟也不是不行。至于这对西班牙的未来会埋下什么隐患——管他呢，他又不是这里的王，除了书写下让他了无遗憾的传奇，他对这片土地没有多少留恋。
在另一方面，莱昂纳多原本打算在卡斯蒂利亚推动一些军事改革，却遭到不少大贵族乃至国王本人的反对，他不得不压下这件事。他已经感受到了，那些手持特权的家伙对自己的威胁和恶意。因此，他此时迫切地需要一些支持者和盟友。
这也就是为什么莱昂纳多会允许安东尼奥·迪亚兹担任纳瓦拉总督，这是基本的利益交换，莱昂纳多让男爵获得更多权势，而他则能未来得到男爵的协助。虽然有限，但总比没有好。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维瓦尔男爵居然谈起了他的儿子罗德里戈的教育问题，当信使将迪亚兹家族的所有背景告知莱昂纳多时，莱昂纳多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不过转瞬便被掩盖住了——他的猜测没错，就是那个罗德里戈·迪亚兹。而在两名高级演员的共同演绎下，男爵决定将他的儿子，年仅15岁的罗德里戈交给他来教导。这位未来西班牙历史上的民族英雄，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学生了，这让他更加兴奋了，躁动的内心已经无法平息——他要搞点大事情。
不过对于小迪亚兹，莱昂纳多也不可能在他的教育上敷衍。罗德里戈·迪亚兹将会成为他重视的部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不需要一位平庸的傀儡，而是一位优秀的助手，甚至是在未来他的继任者。莱昂纳多为了小罗德里戈的教育费劲了心思，他比平时晚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入睡。对这种事毫无经验的他，用花了点钱打探了传统贵族的教育心得（然后发现中世纪的教育果然是垃圾），最后终于自己打造出了一套课程，他对此甚无信心，但莱昂纳多愿意赌上荣耀拼一把。
“呼……”极度昏昏欲睡的莱昂纳多依然书写着小迪亚兹的课程安排，在没有药力加持的情况下终于被疲惫击倒了，一头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
“……多先生，莱昂纳多先生！”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莱昂纳多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并且逐渐感知到了来自肩膀上的敲打的感觉。他睁开了眼睛，看见空气中因丁达尔效应而形成的映入房间的灯光。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是兄弟会在这家旅舍的成员以及秘密守卫，一位个子矮小、身手与头脑敏捷的小伙子克里斯。
“怎么了？”
“先生，您说这个时候要提醒您有重要的事情……”
“我去！”莱昂纳多惊叫一声，随后看了一眼窗外。高升的太阳已经告诉他五个字：你睡过头了。他立刻就将一边的长袍披在身上，拿起桌上的几本羊皮书和自己的剑，然后就急匆匆地跑下楼梯。克里斯看着莱昂纳多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但马上听到楼下传来“哐铛”一声。
克里斯连忙走下楼梯，只见莱昂纳多正扶着头从地上爬起来，并且很快地把刚刚掉在地上的东西重新捡起来。
“先生，您没事吧？”店员关切地问道。然而莱昂纳多并没有回答，而是狂奔出了旅舍的大门。看起来先生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呢。克里斯内心里嘀咕道，然后便开始去打理店内的事务。
“没事——谢谢！——”门外传来了有些遥远的喊声。看起来我们的莱昂纳多大人反射弧有点长，不过至少他还是想起来克里斯对他说了什么。
……
莱昂纳多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间的门。他简直要被王宫的卫兵气疯了：怎么会有这么慢条斯理的家伙？这让他想起曾经上学要迟到时对公交车司机的怨念。不过还好，他按时到了，维瓦尔男爵正在房间内与另一个人交谈着。男爵看起来很高兴，似乎是应为前几天国王陛下正式任命他为纳瓦拉总督的缘故。而他身旁则是站着一位长得比较高但稚气未消的青少年，年龄也就十三四岁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他就是小迪亚兹了。
男爵转头看到了推门进来的莱昂纳多，脸上顿时涌起感激而真诚的笑容，并快步走到那位大人的面前，有些激动地与他握手问好。
莱昂纳多对于这个男爵感兴趣，不过与旁边一人相比就显得有些平凡无奇了。他的目光集中在那个少年身上，虽说与他曾经在布尔戈斯老城见到的雕像外貌并不一样，但罗德里戈·迪亚兹拥有着一股非凡的气质，以及远超同龄人的睿智与成熟，以及傲慢。罗德里戈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对方打量他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而且穿着有些随意邋遢，眼神中毫不犹豫流露出了鄙夷。莱昂纳多见到罗德里戈，便没有选择主动自我介绍，而是静静等待。
“莱昂纳多阁下，这就是我的独子罗德里戈。”见莱昂纳多迟迟没有开口，男爵赶紧为两人互相介绍，“罗德里戈，这位是你今后的老师，莱昂纳多大臣阁下。”
“莱昂纳多？”罗德里戈用疑惑而好奇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人，“那位出身卑贱的新大臣？他有什么可教我的。”
“罗德里戈！……”见儿子说话如此耿直，男爵感到非常尴尬，他以为自己的权威压得住他，但看起来这回并不灵。然而莱昂纳多并没有在意，而是礼貌地微笑着。
“您可是说笑了，”莱昂纳多回答道，“长年身居在王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迪亚兹阁下应该不会注意不到我的所作所为吧？不过认为我无关紧要也很正常，毕竟谁会在意国王身旁的一位新晋大臣。”他这句话浓浓的讽刺味十分露骨，就看这个罗德里戈怎么反应了。
“其实也略有所闻。”罗德里戈回答道，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被冒犯了的样子，不过很明显他听懂了，“但您的高升令我感到疑惑。莫非您是王室的旁支后代？或者是哪位公爵大人的私生子？”莱昂纳多看出了小迪亚兹眼中的质疑，他开始对这位未来的民族英雄越来越感兴趣了。
“那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并非贵族，在此之前确实只是一介草民。”
“哦，那您是凭什么的呢？”
莱昂纳多最后指着自己的头，平静地回答道：“靠智慧和才华。”
“又是何等的智慧和才华能让国王陛下重视你？”
“而这就是我要教授于你的事物。”
这回轮到罗德里戈了。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开始打量起了自己的老师，最后用满意的口吻对他的父亲说道：“父亲大人，我认为他勉强可以。”
“罗德里戈，不许如此傲慢！”男爵立刻对罗德里戈斥责道，随记便向莱昂纳多道歉，“莱昂纳多阁下，小子说话莽撞傲慢，若有冒犯请您包涵。”
若有冒犯个屁啊，莱昂纳多在心中吐槽。没想到自己的学生是这样一个刺头，看起来必须找点方法镇住他，不然他以后怎么会愿意追随自己呢。
……
当男爵离开作为教师的房间后，莱昂纳多关上了大门，立刻问罗德里戈：“你很傲慢。为什么？”
罗德里戈昂首挺胸，毫不退缩地与莱昂纳多硬怼：“我只是认同你教导我所谓的智慧和才华，但我无需向你表示尊敬，因为我很快也能学会，然后超越你。除非你所谓的智慧能让我敬佩。”
“哦，这么自信么？不过除此之外，你又怎么看不起我呢？”莱昂纳多看着这位骄傲的少年，其话语中的潜台词难以察觉，却能起到起到他想要的作用。
“你不是位战士，也没有高贵的血统，而只是躲在盾剑后的胆小鬼，就如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和教士一样。”罗德里戈不留情面地讥讽道，“那些曾经教导过我的人，无一例外不是懦夫，而他们居然也想让我保持谦卑？连勇气和悟性都不如一个小孩子，想得到挺美。谦卑能让我们击败那些摩尔人？谦卑能让那些法兰西人尊重我们？谦卑能让维京人不去抢劫？”
“你说的很好。谦卑的确不能争取到胜利和荣耀，但它却是生存之本。”
“生存之本？切。”罗德里戈不屑地说道，“懦夫也配教我如何生存。”
“懦弱不是被毁灭的理由，傲慢才是。”莱昂纳多看着眼前鼻子快瞪上天的少年，“不要以为外表懦弱就是真的懦弱，人的任何外在品质都可以是伪装。你眼中的懦夫，也许就会在明天杀死国王，篡夺大权。”说到这里，莱昂纳多将长剑抽出了腰间的剑鞘，平举对着罗德里戈。“鄙人不才，但在剑术上也小有感悟。来看看你眼中的懦夫有多弱吧。”
“嚯，你还是头一个挑战我的家伙。”罗德里戈眼中迸出兴奋的光芒，战意十足地拔出自己的佩剑，“我可以告诉你，就连国王的亲卫也曾被我击败。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先认输。”
莱昂纳多并未说话，而是在罗德里戈刚摆出招式后便突然出手。莱昂纳多的出剑虽然华丽而迅捷，不过更多的是多耍酷的技巧，而本质上就是不断地朝罗德里戈以各种花招进攻。原本他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吹大话的小鬼，但结果对方的剑术水平居然能够抵挡他的攻势。他本以为自己复杂的剑路能够耍得对方团团转，却没想到是自己有些轻敌了——这个小鬼真的有两下子。
而罗德里戈的眼神中也是再无轻视之意，因为莱昂纳多在刚刚的交锋中，完全就是以几乎气定神闲的方式完成的，用那些看似花里胡哨却暗藏杀机的剑招逼住了他。虽然这种奇怪的流派没见过，但罗德里戈已经认定，莱昂纳多也是一位高明的剑客。
两人暂停了交锋，各自收回了剑刃。
“不赖嘛，小鬼。”莱昂纳多说道。
“你也一样，老东西。”罗德里戈回敬道，“一决胜负吧，拿出你的真本事。”
“正合我意。”
双方陷入短暂的对峙，随后莱昂纳多率先发起了进攻——他直接用双手高举长剑，以一次怒击朝下斩向罗德里戈，而罗德里戈则也是还以怒击。两支锋利剑刃的对撞，直接砸出了金色的火星。
随后莱昂纳多迅速变招，沿着罗德里戈的剑刃拖曳剑锋，试图直接斩向致命部位，然而罗德里戈也不甘示弱，直接横向推开了莱昂纳多的剑刃，同时打算再次变向，直逼对手的躯干。莱昂纳多见状，手腕一抖，再次利用剑锋逼开了罗德里戈的攻击。
最终，莱昂纳多又一次对罗德里戈施展了怒击。而这一次，罗德里戈则换了一条思路，打算直接按照莱昂纳多刚刚的方式完成一次防御反击。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莱昂纳多在挥剑的一瞬间挪开了一只手，伸向腰间——这其实是很冒险的一件事，因为单手挥剑与对手双手挥剑对斩，最后在力道的比拼上很有可能占下风，而且更有可能的是拿剑不稳而被对手反制。
不过上述情况都没有发生，莱昂纳多很顺利地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骑兵刀，然后趁罗德里戈未完全压下自己右手中的剑时，便将刀刃架在了罗德里戈的脖颈旁。
胜负已分。
“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一个人的强大，与其血统高贵与否、或是外在勇敢与否，没有关系。你虽然高傲，而且依旧相信一些愚蠢的想法，但显然你有能力变得明智而强大。”莱昂纳多说道，停顿了片刻，同时收回了骑兵刀。
“你可以做我的学生。”
莱昂纳多微微失望却又有些赞许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十五岁少年。对方虽然眼神里依旧些许不服，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敬重和认可。
看起来目的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