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逢下蔡
有人在追赶我。
一道冷气从背后袭来,我甚至听到了那杀手阴森的冷笑——他终究还是比我快些。
先是弓箭手埋伏,又是动用甲兵阵法,最后不惜派遣这样级别的高手。为了杀一个我折损这么多的人马,还当真是看得起我。
那时,我的长剑已经被打落在半途,只剩下袖中的匕首。转身与他决战?不,那绝对是死路一条。
而且我知道,他是我腹兄的人。
他所使暗器月半弯上有着独特的痕迹,和我腹兄所用是同一批制造出来的。
我不停,他也不停,从天黑到天亮,他依旧在我身后。
我在想:我还有没有可能活下来?我觉得有。虽然,我打不过他。
但是我始终觉得,我腹兄不会派人杀死我。毕竟,他是我腹兄,我娘是他的嫡亲姑母。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活着对他有好处,有很大的好处。
前天,我误入地宫,偶然得知外舅有谋反的意图。自我十三岁被逐出家门起,外舅便开始有意照拂我,实话说,他待我极好。可是,身处这样的太平盛世,我不能答应助他谋反。
外舅一共有四个儿子,不是各个都可以活到最后的。我那腹兄是外舅家中大娘子所生,其他的中表兄弟,都是支婆所生,兄弟之间貌合神离。总而言之,他需要我的帮助。
而且,外舅要杀我说不定是一时兴起,若我真的死了,恐怕他也无法接受。用他自己的原话说:百年之后,他无颜去见我早逝的娘。可话又说回来,他连谋反的事情都筹划了,无颜见的人一多,也就不再在乎这一个两个。
眼看就要到寿州地界,那地方我还算有些根基。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那杀手挥刀撬开了我的软甲,软甲随刀落地。我急中生智,从腰间抓出一个装了保命药粉的药包,冲他撒去。果然,他中计了。
我拔出匕首砍向他的双膝:因为我不想杀他,这样的高手,死了实在可惜。而且,我看得出他腿上有旧伤。
之后我成功逃脱,去了寿州暂时安身。
寿州下蔡
我叫林归晚,只是个庸碌无为的普通人,在江湖上连名号都没有,朝堂上认识我的人也不多。本有师门,早年被逐;亦有亲人,如今反目。就是我这样一个人,却误入如此纷争,想走,却走不出,只能苦苦挣扎,向往解脱。
转眼之间,就到了我来寿州后第四天的傍晚。虽然囊中羞涩,可是街边摊子冒出白花花的蒸汽,直钻进我的胃里。于是我在一家小摊要了些熟羊肉。
就是那时,我遇见一个人,他叫迟别音。多年积累下来的识人的经验让我一眼就看出他的破绽:身上太干净,衣服太新,神色太淡然——他的眼里没有欲望。
我此前的朋友,谁也不是富贵人家的清客。他那种与世无争的神情,是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才养出来的。
“这位大哥,敢问此地是何处?”迟别音说。
“下蔡。”我心想,放着街上那么多人不问,偏问我,恐怕觉得我这一身狼狈装扮像个流浪此处的汉子。
“在下自然知道这里是下蔡,只是,敢问悦来酒肆怎么走?”小摊的木桌十分粗糙,他在我对面,离木桌边缘约莫一尺的地方站定。而我,则是伏在饭桌上一口一口的吃肉。
“不知道,”我喝了一大口酒,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我一个露宿街头的人,哪里知道。”
“可是林四哥,有人说你知道。”他这句话倒是让我一惊:他竟知道我是谁。
我确信和他是第一次见面,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排行的?
我抬起头细细的打量了他:象牙白圆领袍、锁子纹腰带,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脸白得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什么绝症。就连一对眼珠,也是白多黑少,眸子里,怕也是看惯了世间公正的白光。这样一身白,不是孝子,就是鬼差。
我把筷子往桌上啪的一扔,对他说:“你要是认识我,就痛痛快快直说,我平生最烦啰嗦人。”
“怎么了,林归晚,潭州湘阴一别,不认识我秦雪枝了?”我听到了秦雪枝的声音。我心想,原来是湘阴秦家的秦雪枝告诉他的。
去年,我与秦雪枝在潭州相识,帮了她个不大不小的忙,收了她不多不少的钱。收钱不为别的,她一个姑娘家,我若是白白的帮她,让人知道了也许会说闲话。
还好,关于我的情境,秦雪枝并不知道什么,她一直当我是行走江湖的侠士,仗义且爱财的那种。其实我不是爱财,我只是经常手边缺钱。试想,哪一个爱财的人会经常缺钱?
“秦小娘子,失敬失敬。”我并未站起,只是转过身子看了她一眼说,“像秦小娘子这样与我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知你是哪位啊?”
“林归晚,你——”秦雪枝果然生气了,不过,她很快换了脸色说,“无妨,无妨,我习惯了,你这人就这样。我也不说别的,这里有五两金子,你要不要吧?”
说着,她上前把一个锦袋扔到饭桌上,我打开一看:是一个金饼子。
谁和钱过不去?尤其是在这样缺钱的时候。我麻利的收了金饼:“两位贵人有什么吩咐就直说吧。”
秦雪枝看我收了她的钱,无所顾忌的笑了,露出她参差不齐的牙齿来。她闭上嘴,还勉强算是个大家闺秀,可是一张嘴就吓跑不少提亲的人。换我,我也愿意娶一个话少的,至少图个清净。
“他就是我和你提到的林归晚,只要收了钱,他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秦雪枝得意的对迟别音说。
“在下迟别音,来此出游,望林四哥多多指点。”听了迟别音的话,我在心里冷笑一声,问他:“出游来下蔡,你是哪里人?”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答道:“京府。”
“上京的人,来这出游?”我提高了音量,“你有病啊?”
“林四哥,你莫要如此声张。”他瞟了瞟四周,无人注意。
“结账,”我把铜钱放在桌子上,凑近他低声说,“你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了你。”
“哎哎哎,你们两个等去了悦来酒肆再说行不行!”秦雪枝说着,又把我拉到一边叮嘱,“对人家态度好一点,金饼可是人家出的。”
“哦——”我佯装长叹,对着迟别音眉开眼笑,“迟小官人,你看,你我二人一个迟、一个晚,既然如此有缘,这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杀人放火也行?”他压低声音,似乎是在开玩笑。
“小官人,要不然你以为我是做什么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看到他眼里闪过喜悦,没错,就是喜悦。
“悦来酒肆已经不开了……”我话未说完,秦雪枝就开口打断:“不开了?怎么不开了。”
我最烦她这点,总是一惊一乍的。
“去客来茶坊。”我在前面带路,“这条街往东走,走几步就能看到。”
“且慢,”迟别音突然开口,“我要先去接一个人。”
“那这样,你先去接仇娘子。”秦雪枝对他说,“我和林归晚去茶坊。”
“那,在下失陪了,告辞。”于是,迟别音走了。
“你就不想知道仇娘子是谁?”秦雪枝跟在我身边,口气很是得意。
“与我无关。”我说。
“可她和那个姓迟的有关,”秦雪枝说,“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她肯定和你没关系。”
“我猜她是迟别音的未过门的妻子。”我说。心想:这个时节,又碰上私奔的男女。
“你怎么知道的?”秦雪枝停下脚步,“你说清楚,怎么看出来的?。”
“还有别的可能?”我也没等她,就往前走。
“你怎么不说是他女兄,或者女弟?”秦雪枝追上来说。
“不同姓。”我加快步伐。
“姨姐妹也不同姓。”秦雪枝说。
“这些都可以成为未婚妻。”我这几日太累了,实在是没心情和她搭话。
“到了。”我说。
客来茶坊里一个老头正说书,眼下是座无虚席。茶坊掌柜看见我,揉揉惺忪的眼,打起来精神说:“哟,林爷来了。快快快,千二,来倒茶。怎么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了?快从库房里添一套过来。”
那一刻,秦雪枝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
“林爷,您这赊的帐,该还了吧?”我和邢掌柜也算旧相识,他也知道我不会坑他。虽然时常赊些账,但我是个守信之人,有钱了一定会还的。
只是那一刻,秦雪枝看我的目光更奇怪了。
“我今天就是来还你的帐的,”我将茶一饮而尽,“顺便住店。”
邢掌柜自然是欣喜若狂,说:“那还用说吗,肯定给您安排妥当。”
“掌柜,你这里真有住的地方?”秦雪枝忍不住插话。
“前面喝茶,后面住宿。”邢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不用猜,我就知道那上面是记载我欠他钱的具体条目。
“不用算了,”我拿出那个锦袋,“都从这上边扣吧。”
“好好好,”邢掌柜打开锦袋,看完后揣在怀里,眯眼笑着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千二,都管他要!那我就先失陪了。”
“掌柜慢走,您忙着。”秦雪枝转身又对我说,“你也不知道跟人家客气几句,还要仰仗人家照顾呢。”
“他是回去接着睡觉了。”我从果子盘里拣了一块小红豆莲子糕,边嚼边说。
趁这个空挡,我心里盘算着:碰上这么一个冤大头,就先在下蔡多住上几日。我在下蔡这四天来,没有外舅和中表兄弟的人找上门,说明这事儿八成是暂且揭过了。
过几天若是有空,我还要出去打听一下,这次他们的动静太大,知道的人也不少。程家家主、当朝同知枢密院事突然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外甥下杀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要清理门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