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长矛兵眼中的阿苏夫会战（3）
天空好像被一张巨大的天鹅绒帷幕挡住了，强烈的余光从厚厚的、铅色云层的缝隙透下来。究竟是太阳不愿见证今天这场争夺圣地的厮杀的惨烈，还是云层之上，两位上帝不愿它的信徒看到它们已经开始的生死相搏的窘态呢？
斯特灵透过自己的链甲头套的眼洞，凝望着阴阴沉沉的天空。他的头部除了披着链甲头套外，上面还有戴着一个锅铁盔，让他晕晕沉沉的，格外难受。比起头盔的重量，现在还有两件事情让他脑袋更加难受。他回想起昨夜托马斯团长跟他说的一番话，还有前天晚上国王理查一世对他谆谆寄语。两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事重重。
多年以后，斯特灵在鲁昂城的地狱酒店，对着青年贵族罗伯特是这样描述当时自己的心情的:“我当时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不知道如何选择。在1191年7月16日的晚上，我跟随托马斯团长去拜见理查国王。”
“那天晚上，天气极好，皓月荡荡，庭院虫鸟幽鸣，夜风习习，我真想那天如此舒心的日子永远停留不会消失。理查一世国王在原来阿卡城执政官府邸的议事厅接见了我们。当接引的卫兵军官向他报告后，我们得到批准进入议事厅。”
“议事厅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木制的长方形军事沙盘。沙盘把圣地各个军事要塞、山川险要一一用沙子堆出来，非常形象直观。理查国王正兴致勃勃地埋头于沙盘中，进行行军推演，等我们进来后，他才抬头示意我们坐下。这是一间阿拉伯风格的大厅，理查把原来摆放的波斯地毯和坐垫统统撤走，叫人只是放了几张木凳子，还有一张吃饭用的长木桌，就用它们来待客。理查虽然身为国王，但保留许多军人的生活习惯，不喜欢奢侈和舒适的生活。”
“托马斯团长跟他已经是老相识了，他跟托马斯之间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要讲，一进来，托马斯团长还没有行礼，理查国王就直接问托马斯团长这次带了多少人来圣地，托马斯团长直接回答说只带了1000人，新兵占了一半以上。理查国王的脸色有点阴沉，估计是对托马斯团长带来的人数有点不满意。这也怪不得他，虽说是圣地，其实就是异教徒的地盘，他们人数众多，兵源不断。而我们只能从欧洲补充兵员，欧洲旅途遥远艰险，补充兵力非常不便。十字军多一个士兵就多一分力量，理查国王的压力很大，一千人的雇佣兵对他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这时候理查国王注意到坐在托马斯团长身边的我，便向托马斯团长询问我是谁。托马斯团长就把我介绍给我国王，他说我是新任长矛兵百夫长，名字叫斯特灵。在托马斯团长介绍我的时候，我非常识趣地站出来，向理查国王半屈膝跪下，表示我愿意为国王服务。”
“也许你会觉得我或许谄媚，其实不是的。就算你能力如何出众，你都不能公开与上司对抗，因为你可以离开愚蠢的上司，但是不能公开羞辱他，因为有一天你成了上司，别人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攻击你，削弱你的权威。理查一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值得我向他效忠。”说这句的时候，斯特灵用奇异的眼神看了看罗伯特，他从这青年人身上似乎看到理查一世的影子。
“理查国王向我示意站起来，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看清楚这位伟人。他身穿红色三狮标记的罩袍链甲，头戴着一个罗马式桂金冠，留着卷毛短金发，粗粗的浓眉下有一双威严的大眼睛，挺拔的鼻子下留着一绺短须，给人一种威严精干的感觉。在我端详理查国王时，他也用锐利的目光把我审视了一番，估计就连我晚饭时喝了多少酒都能看出来！”
“跟伟人在一起的好处就是你能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在哪里。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多失败者？他们往往犯了两个错误，第一、就是把看得自己太高，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上限在哪里。于是他们就任意妄为，过度追求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于是一败涂地。”斯特灵喝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无意地望了望木桌上的牛角油灯。
豆丁大的黄色灯焰飘忽不定，似乎要摆脱劣质的灯芯和灯油，奔赴更能展示它光明的世界，可是外界已经被浓黑的夜色占领，它自己就算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这种可悲的命运，注定只能成为一家小酒店里一颗不起眼的灯焰。
“第二、就是失败后把自己看得太低。把自己看高是所有人的本性，没有人可以避免，除非你是上帝。把自己看高后，德不配其位，必然会跌下来，最后你甚至连以前那种普通人的地位都保不住。跌惨后，才能看出谁是英雄好汉。一般人很快就自暴自弃，认命去了，从此就一蹶不振，彻底沦为历史的尘埃。”说到这里，斯特灵用手护住自己前面的牛角灯，让那豆丁般的灯焰更加明亮。
“那怎样做才能算是成功者？”罗伯特不解地问道。
“看高自己是不可避免的，不看高自己，就没有做人的梦想。跌落也是不可避免，当自己跌倒谷底，一定要记住自己不能放弃，谁最厉害就要向谁学习！我们不能成为伟人，但不等于不学习伟人！伟人也有失败的时候，剑刺在他们身上也会痛，他们也是人！他们能承受失败后的压力，我们也要学会承受这种压力。我们总想轻轻松松成为成功者，但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天生的成功者，全都是从失败者变过来的！跌倒后就要学会怎样爬起来，跌一次爬一次，跌两次就爬两次，不死不休，这样才是英雄好汉！”说完这句话时，斯特灵两眼放光，仿佛在凝视着那波澜壮阔的人类历史。
罗伯特不禁被这一番话感动了，他心中激动澎湃，但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紧紧地抓紧自己两个拳头。
“当我第一次见到理查一世，我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要从他身上摄取作为高级指挥官的智慧、面对逆境的坚定的意志力、获得别人尊敬的领导力！就算我达不到他身上一个脚趾头，我也会留在他身边不断学习，为他肝脑涂地。”斯特灵沙哑的声音开始有点激动，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还是触及心事。
“理查国王似乎也读懂了我的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竟然笑了笑，我以为像他那样铁血的君王，这一辈子都不会笑了。他要求我明天指挥苏格兰长矛兵第一方阵，护送其他人安全到达阿苏夫城。我当时非常坚定地回答，我绝对能完成任务。他很满意，还把右手戴的一个金戒指摘下来送给我。”说完后，斯特灵从自己灰色衣服的腰包里掏出了那一枚曾属于理查一世的金戒指。
“那你说说托马斯团长在那天晚上跟你说了什么呢？为什么搞到你心事重重呢？”罗伯特一边在灯光下看着斯特灵递过来的金戒指一边问。
“我们见完理查国王后，第二天一早从阿卡城出发去营救阿苏夫城的守军。结果我们一路遇袭，幸亏我们苏格兰雇佣兵团的长矛方兄弟们非常可靠，方阵盾墙坚硬，顶住了压力。敌人围攻一天后，就不得不撤围了。那天晚上理查国王召见托马斯团长，他回来后把我们几个百夫长叫到他的帐篷。”
“他告诉我们，明天之内一定要保护大军安全到达阿苏夫城，所以所有的弟兄全部穿上三件链甲，盾牌背在后面，我们直接用人墙来代替盾墙，这样就可以提高行军的速度。团长说完后，我们几个百夫长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说话，因为这意味着巨大的牺牲！”
“要上战场就意味着牺牲，但我没想到用这种方法去牺牲，这跟白白送死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这是理查国王的旨意，作为手下，我们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但是……”说到这里，斯特灵又倒了一杯酒，望着在酒杯中荡漾的酒纹，停着不说了。
“那你最后是怎样做的呢？”罗伯特继续追问。
“那一天真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斯特灵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