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栎夫
玫太太的卧室朝东,窗户低矮。那只公牛就站在窗下,月光将之镀上了一层银辉。它抬着头,似在静听屋内的动静,如一位耐心的神祇,下凡向她求爱。窗内漆黑一片,柔柔娇喘无力传至窗外。密云遮月,黯淡了它的身影。幽冥黑幕下,树篱由它撕咬纷披。不一会儿,云过月出,它又现在原地,咀嚼不停,牛角尖挂着枝枝叶叶,那是它为自己从树篱上扯下的花冠。月亮再次隐入层云,只有持续的咀嚼声标记着它的所在。突然,粉色柔光点亮了窗户。百叶窗帘开启,一道道光柱滑过它的身体。它后退一步,头低垂,似欲展示牛角的花冠。
将近一分钟,屋内悄无声息,当它再次抬起花冠缠绕的头,一位女子的声音,似在斥责一条野狗,粗声粗气道:“走开,先生!”接着又咕哝了一句,“哪个黑鬼的破牛。”
那畜生蹄子挠地,玫太太则站在百叶窗后,身子前倾,迅速闭了窗帘,以免牛受到光的刺激冲进灌木丛。她等了一会儿,保持着前倾的姿态,睡衣松垮垮地垂下颓肩。绿色橡胶发卷整齐列于额上,光滑的蛋白面膜凝在面颊,趁她睡眠时抚平皱纹。
刚才在睡梦中,她听到了有节奏的咀嚼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她的墙壁。不论那是什么,她觉得自打她拥有了这地方,那东西就在啃,从她的篱笆一直啃到房子外墙,啃得干干净净,如今又在啃她的房子了,以同样平稳的节奏,静静地啃,它会啃穿房子,再啃她和男孩儿们,然后接着啃,除了格林栎夫一家,啃光所有,啃啊啃,直到只剩下格林栎夫一家独在小岛,而周围曾经是属于她的地盘。咀嚼声到肘边时,她一跃而起,彻底醒了,发觉自己站在屋子中央。她立刻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是头奶牛在撕扯窗下的灌木。格林栎夫先生没关小路的门,牛群定是全在她的草坪上了。她打开昏暗的粉色台灯,走到窗前,打开百叶窗。那头长腿瘦削公牛就站在离她四英尺远的地方,平静地咀嚼着,如一介粗野的乡下求偶者。
她眯着眼,紧盯着那头牛,心想十五年了,那些懒汉总是由着他们的猪拱她的燕麦,由着他们的骡子在她的草地上打滚,由着他们的劣等公牛与她的母牛交配。若不把这头牛赶快关起来,天亮之前,它就会越过篱笆,毁了她的牛群——而格林栎夫先生却在半英里外佃户的房子里酣睡。要叫他过来,她得穿好衣服,驱车去叫醒他。他会来的,但他的表情,他的整个身体,他的每一次停顿都在说:“照我看,你那俩小子,怎么也得来一个,就不该让老妈大半夜的开车到这儿来。要是我的孩子,他们会自己把牛关起来。”
公牛低下头,晃了几下,花环滑到牛角底部,如一顶带刺的王冠,望之不寒而栗。她已闭上了百叶窗;几秒钟后,她听到公牛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格林栎夫先生会说:“要是我儿子,他们绝不会让他们的老妈大半夜的找佃户帮忙,他们自己就搞定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不去麻烦格林栎夫先生。她回到床上,心想如果说格林栎夫的儿子们在这世上还有些出息,那也是拜她所赐,是她给了他们的父亲一份差事,别人都不愿用他。她雇了格林栎夫先生十五年,别人可是连五分钟都不愿意。就冲他的走路姿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帮工。他总是耸着肩,慢吞吞的,从不走直线,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圆,他得绕上一圈。你若想正面看他,得绕到他面前。她没解雇他,是因为她老是怀疑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帮手。他太懒,懒得出去另谋生路;他没有偷东西的欲望,让他干什么事,说上三四次,他也就干了;但若奶牛生了病,他总是很晚才告诉她,根本来不及请兽医。若是谷仓起火,他会先叫老婆看看火势,然后再扑火。至于他那老婆,她想都不愿想。和他老婆相比,格林栎夫先生真算得上贵族了。
“要是我儿子,”他会说,“他们就是砍断右臂,也不会让老妈……”
“你的孩子们要是有些自尊,格林栎夫先生,”有一天她要这样对他说,“很多事他们都不该让他们的老妈做。”
次日清晨,格林栎夫先生刚到后门,她就跟他说这儿有头走失的公牛,赶紧把它关起来。
“在这儿都三天了。”他看着自己的右脚说,他把脚往前伸了伸,微微转动,像是要看看鞋底。他站在后门三层台阶的最下层,她则从厨房门口探出身,瘦小的身材,浅淡而近视的眼睛,灰白的头发堆在头顶,如一只受惊的鸟儿竖起的羽冠。
“三天了!”她强压住尖叫,这种语调她已经习惯了。
格林栎夫先生的目光越过附近的草场,望向远方。他从衬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倒在手里一支,把烟盒放回兜里,站在那儿看着手中那支烟。“我把它关进了牛棚,可它跑出去了,”他接着说,“从那以后就再没见到它。”他俯身点着烟,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脸上宽下窄,下巴细长,仿佛一只粗糙的圣杯。狐狸色的眼睛深陷,藏在灰毡帽下,帽子沿鼻梁的延长线斜扣在头上,身材没什么特色。
“格林栎夫先生,”她说,“今天上午先把那头牛关起来,再做别的事。你知道它会毁了配种计划的。把它关起来看好了,下次再有走失的牛跑到这儿来,马上告诉我。明白了吗?”
“您想把它关在哪儿?”格林栎夫先生问。
“我不管你把它关在哪儿,”她说,“你该知道怎么办。把它关在跑不出去的地方。它是谁的牛?”
格林栎夫先生似乎一时不知该沉默还是该回答。他仔细看了看左侧的空气,稍后才说:“他定是什么人的牛。”
“是,定是!”她关上门,稍稍用了点力,带出精准的一声“砰”。
她走进餐厅,两个儿子正在吃早餐,她坐到桌首她的椅子上,只坐了个椅子边。她从不吃早餐,但会跟他们坐一会儿,看着他们吃饱喝足。“说实话!”她开始跟他们讲公牛的事,模仿着格林栎夫先生的腔调说,“它定是什么人的牛。”
韦斯利继续读餐盘旁折着的报纸,斯科菲尔德则吃吃停停,看着她笑。两个男孩儿对事情的反应总是不一样。用她的话说,他俩的不同犹如白昼与黑夜。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这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斯科菲尔德是商人型,韦斯利则是个知识分子。
韦斯利是老二,七岁时得了风湿热,玫太太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知识分子。斯科菲尔德这辈子就没生过病,他成了保险推销商。她并不介意他卖保险,只要险种好,可他卖的保险只有黑人才会买。他就是黑人们所说的“保险人”。他说卖给黑鬼的保险比其他险种都赚钱。在人前,他更是喊得响。他会大叫:“妈妈不愿听我说,我可是本郡最棒的黑鬼保险推销商!”
斯科菲尔德三十六岁了,宽脸庞,总是带着令人愉悦的笑容,但还是单身。“是的,”玫太太会说,“如果你卖些体面的保险,就会有好姑娘愿意嫁你。哪个好姑娘愿意嫁给卖黑鬼保险的?你终究会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这时,斯科菲尔德就会拿腔拿调,唱歌似的说:“好了,妈妈,你死了我才结婚呢,那时我要娶个胖胖的农家好姑娘,让她掌管此地!”有一次他还补充说:“——一个像格林栎夫太太那样的温良淑女。”闻听此言,玫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背挺得像个耙子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小脸拉得老长,良久才轻声说:“我辛苦干活,任劳任怨,就是要为他们守住这地方。我一死,他们就要把垃圾女人娶回来,把一切都毁掉。他们会娶了垃圾女人,毁掉我辛苦挣来的一切。”当时她就决心改遗嘱。第二天,她去见了她的律师,限定了财产继承人,这样,即便他们结了婚,也不能把财产留给妻子。
一想到他们中的一个可能会娶哪怕是有一丁点像格林栎夫太太那样的女人,她就会感到恶心。她忍了格林栎夫先生十五年,对他老婆,唯一能容忍的方式就是根本不见面。格林栎夫太太是个大块头儿,松松垮垮的。她那院子就像个垃圾场,五个女儿总是脏兮兮的,连最小的那个都会含唇烟。她不侍弄花草,也不洗衣服,整日就忙着她所谓的“祈祷疗法”。
她每天都要剪下报纸上那些毛骨悚然的报道——遭强奸的女人、逃跑的犯人、烧伤的孩子,要么就是火车脱轨、飞机失事,或者电影明星离了婚。她会把这些带到树林里,挖个洞埋了,然后趴在上面,咕哝呻吟约莫一小时的光景,粗大的胳膊压在身子下面,再抽出来,来来回回,最后直挺挺地趴着,玫太太怀疑她这是要睡在土里。
格林栎夫一家来了几个月后,她才发现这事儿。一天早晨,她去查看一片地,本来她打算在那片地里种黑麦,结果长出来的是苜蓿,格林栎夫先生在播种机里放错了种子。回来时她走的是那条将两块草场分开的林间小径。她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手拿长棍有节奏地敲打着路面,以防遇到蛇,“格林栎夫先生啊,”她低声说,“你的错误我可承受不起。我是个穷女人,这地方就是我的一切。我有两个儿子要接受教育。我不能……”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呻吟,低沉而痛苦,“耶稣啊!耶稣!”又是一声,声调急切而恐怖,“耶稣啊!耶稣!”
玫太太停下脚步,一只手按住喉咙。那声音如此刺耳,她觉得好像有某种蛮力突破束缚,冲出大地,向她奔来。再一转念,则合理多了:有人在这儿受了伤,她将被起诉,失去所有。她没有保险。她向前跑去,沿着小径转过一道弯,看到格林栎夫太太手膝着地,趴在路边,垂着头。
“格林栎夫太太!”她尖叫一声,“出什么事了?”
格林栎夫太太抬起头。脸上又是土又是泪,豇豆色的小眼睛又红又肿,表情却如斗牛犬般平静。她双手双膝撑在地上,摆动着身体,呻吟着:“耶稣,耶稣。”
玫太太后退几步。她觉得“耶稣”一词只能在教堂里用,就像有些词只能在卧室里用。她是个好基督徒,非常尊重宗教,当然,她并不相信基督教里有什么真实可言。“你怎么了?”她厉声问道。
“你打断了我治疗,”格林栎夫太太说,摆了摆手,“结束后我才能和你说话。”
玫太太站在那儿,身子前倾,张着嘴,举起了棍子,却不知该打什么。
“噢,耶稣啊,刺向我的心!”格林栎夫太太尖声喊道,“耶稣,刺向我的心!”她扑倒在地,人肉一堆,胳膊腿叉开,仿佛要把大地裹起来。
玫太太感到愤怒而无助,像被孩子侮辱了一番。“耶稣,”她边退边说,“会为你感到羞耻。他会叫你即刻站起来,回家给孩子们洗衣服去!”她转身迅速走开了。
每当想到格林栎夫的儿子们在这世上取得的一些成就,她就会想起格林栎夫太太毫无廉耻地趴在地上,自言自语道:“哼,不管走多远,他们都是打那儿来的。”
她想在遗嘱里加上,待她去世后,韦斯利和斯科菲尔德不得继续雇用格林栎夫先生。她可以对付格林栎夫先生,他们可不行。格林栎夫先生曾对她说,她那俩儿子分不清干草和青贮饲料。她则对他说他们有别的才华,斯科菲尔德是成功的商人,韦斯利则是杰出的知识分子。格林栎夫先生没再说话,但一有机会,他就让她从他的表情和简单的动作看出来他对他们只有无尽的轻蔑。虽说格林栎夫一家是下等人,他却总是毫不迟疑地让她知晓他的俩孩子——O.T.和E.T.格林栎夫——若是有相似的条件,定会干得更好。
格林栎夫家的两个男孩儿比玫太太的儿子们要小两三岁。他们是双胞胎,跟他们说话时,根本分不清是O.T.还是E.T.。他们又很无礼,从来不会告诉你他是哪一个。他俩有着大长腿,干巴瘦,皮肤发红,像其父一样有着狐狸色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这俩孩子令格林栎夫先生感到骄傲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是双胞胎。玫太太说,瞧他那样儿,就好像这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聪明点子。他们有活力,又勤奋,她跟任何人都会承认他们挺有出息——这要归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他俩都入伍了,穿上军装,也看不出他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当然,他们一开口,还是会露出差异,但他们很少开口。他们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被派到了海外,还在那儿娶了法国妻子。他们娶的也不是什么法国垃圾,而是好姑娘。姑娘们自然听不出他们如何谋杀了皇家英语,也不知道格林栎夫家的人是什么货色。
韦斯利的心脏不好,不能为国效力,斯科菲尔德倒是当了两年兵。他不喜欢当兵,退伍时,也不过是个一等兵。格林栎夫家的俩孩子都是什么中士。那些日子,格林栎夫先生一有机会就要提他们的军衔。他俩都成功负了伤,现在都有抚恤金。而且一退役他们就上了大学的农学院——上学期间,他们的法国妻子由纳税人供养。他俩现在住在沿公路约两英里开外的地方,政府帮他们买地,政府给他们出资建了砖结构的联式平房。如果说战争成就了什么人,在玫太太看来,那就是成就了格林栎夫家的儿子们。他们各有三个孩子,都说格林栎夫式烂英语和法语。由于母亲的背景,几个孩子都会被送到修道院学校,成长为有教养的人。“过上二十年,”玫太太问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你们知道那些人会成什么样吗?”
“上流社会。”她沉着脸说。
她对付格林栎夫先生已经十五年了,如今,应对他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他在某天的情绪状况就如同天气一样决定了那一天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已学会察言观色,就像真正的乡下人会观察日出与日落。
她只是勉强算个乡下女人。已故的玫先生是商人,趁土地价格下跌时买了这片地,过世后能留给她的也就只有这片地了。男孩儿们不愿搬到乡下来,住在这破农场上,但她没有别的办法。格林栎夫先生回应了她的广告后,她就让人把农场上的木材砍了,用赚来的钱搞起了乳产业。“我看了你的广告,我会来,有两个男孩儿。”他在信里就说了这些。可第二天他到农场时,却是开着一辆破卡车,老婆和五个女儿席地坐在车斗里,他和两个男孩儿坐在驾驶室里。
在她的农场的这些年,格林栎夫先生和太太几乎没怎么变老,无忧无虑一身轻。他们就像地里的百合花[1],靠着她辛苦施的肥料存活。等她累死了、愁死了,健健康康、精力充沛的格林栎夫一家正好可以压榨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
韦斯利说格林栎夫太太之所以不显老,是因为她在祈祷疗愈中释放了所有情绪。“你该祈祷,亲爱的。”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是禁不住拿出故意恶心人的腔调,可怜的孩子。
斯科菲尔德最多是激怒她,让她忍无可忍,真正焦虑的是韦斯利。他瘦削、秃顶、神经兮兮,知识分子这一身份对他的性情真是一种煎熬。她估计在她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他结婚了,不过她肯定,待她死后,他一定会将某个不该娶的女人娶进门。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菲尔德,而韦斯利又不喜欢好姑娘。他什么都不喜欢。每天他要开二十英里去大学教课,晚上再开二十英里回来,他说他讨厌那二十英里路,讨厌那所二流大学,讨厌那群上大学的傻瓜。他讨厌乡下,讨厌他过的日子;他讨厌与母亲还有傻哥哥一起生活,讨厌听到关于该死的奶牛、该死的雇工、该死的破机器的话。可是尽管这么说,他却从未有过打算离开的举动。嘴上说着巴黎和罗马,却连亚特兰大都没去过。
“去那些地方,你会生病的,”玫太太会说,“在巴黎谁能保证你的饮食里没有盐?你要是娶了跟你约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她会给你做无盐饭菜?不,她绝对不会!”提起这事儿,坐在椅子上的韦斯利就会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她。有一次她唠叨得太久,韦斯利嚷道:“唉,你怎么就不能做点实事儿,女人?你怎么就不能为我祈祷呢,就像格林栎夫太太那样?”
“我不喜欢听你们这俩小子拿宗教开玩笑,”她当时说,“你们要是去教堂就会遇到些好姑娘。”
但是,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现在她看着他俩,一左一右坐在桌边,谁都不在乎走失的公牛毁掉她的牛群——那可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看着他俩,一个低头看报纸,一个坐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傻子似的冲着她笑。她想跳起来捶着桌子喊:“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你们会看到现实到底是怎样,到那时就太晚了!”
“妈妈,”斯科菲尔德说,“别激动,我来告诉你那是谁的牛。”他看着她,一脸坏相,把椅子向前一倒,站起身。他含着胸,双手抱头,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退进门厅,拉上门,只留一条缝隙露出脸来。“你想知道吗,亲爱的?”他问。
玫太太冷冷地看着他。
“那是O.T.和E.T.的牛,”他说,“他们的黑鬼昨天跟我说,他们的牛丢了。”他冲她夸张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牙来,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韦斯利抬起头,大笑。
玫太太转过头来,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是这里唯一的成年人。”她说。她向前探身,一把扯过对面韦斯利的餐盘旁的报纸。“我死了以后会怎样,你们明白吗?你俩就得对付他,”她开始了,“你们明白他为什么不知道那是谁的牛吗?因为那是他们的。你们明白我要忍受什么吗?你们明白吗,这些年,要不是我把脚踩在他的脖子上,你们这俩孩子恐怕每天早晨四点就得起来挤牛奶。”
韦斯利把报纸拽回到餐盘旁,直视着她的脸咕哝道:“就算能救你的灵魂出地狱,我也不会去挤牛奶。”
“我知道你不会。”她冷冷言道,向后一靠,拿起餐盘旁的刀,在手里飞速转着。“O.T.和E.T.是好孩子,”她说,“他们应该是我的孩子。”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一层泪水瞬间模糊了韦斯利的身影。她只看到他的黑色身影迅速从桌边站起。“而你们俩,”她喊道,“你们俩该是那女人的!”
他朝门口走去。
“等我死了,”她弱弱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总在胡扯什么等你死了,”他边往外冲边对她喊,“我看你可是康健得很呀。”
她在那儿又坐了会儿,目光穿过房间,望向窗外灰灰绿绿一片朦胧。她舒展了一下脸部和颈部的肌肉,深吸口气,眼前的景物还是模糊成了水汪汪的一团灰。“他们不需要想我很快就要死了。”她喃喃地说。内心一个更为倔强的声音补充道:等我准备好,我会死的。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眼睛,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路两边,两块淡绿色草场上,牛群正在吃草,围住它们的是黑压压的一带树林,锯齿状林冠撑起冷漠的天空。草场足以让她平静。不论从房子的哪扇窗望出去,她都可以看到自己性格的映象。那些城里的朋友说她是他们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几乎身无分文,也无任何经验,她就能跑到一个破农场上,使它起死回生。“一切都跟你对着干,”她会说,“天气跟你对着干,泥土跟你对着干,雇工跟你对着干。他们都联手跟你对着干。别无他法,唯有铁腕!”
“看看妈妈的铁腕呀!”斯科菲尔德会大喊大叫地抓住她的胳膊举起来,她那柔弱的有着蓝色血管的小手仿佛一朵折断的百合花在手腕上晃荡。众人总是哄堂大笑。
黑白花奶牛群正在吃草,牛群上方,太阳缓缓移动,只比天空亮那么一点点。她朝下看,一个黑影在牛群间移动,与它在某种角度投下的自己的暗影相去无几。她尖叫一声,冲到房子外面。
格林栎夫先生正在青贮壕里,将草料装上手推车。她站在壕沟边,看着下面的他。“我跟你说了把那头牛关起来。现在它正在奶牛群里。”
“你不能同时干两件事。”格林栎夫先生说。
“我跟你说了先干那件事。”
他把车从壕沟的宽头推出去,推向谷仓,她紧跟在后面。“格林栎夫先生,”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谁的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急着告诉我这儿来了头牛。给O.T.和E.T.的牛喂些草也没什么,反正我也得留着它在这儿毁我的牛群。”
格林栎夫先生停下车,转过头来。“是那俩小子的牛?”他似乎不敢相信。
她一声不吭,只是闭紧双唇看向一边。
“他们跟我说他们的牛跑了,但我可不知道就是那头牛。”他说。
“现在就给我把牛关起来,”她说,“我这就开车去O.T.和E.T.那儿,告诉他们今天就得把牛带走。牛在我这儿的这段时间得付给我钱——这样以后才不会再犯。”
“他们买牛也就花了七十五美元。”格林栎夫先生说。
“白给我都不要。”她说。
“他们买它就是为吃肉,”格林栎夫先生接着说,“可它挣脱了,一头撞上了他们的皮卡。它不喜欢汽车、卡车什么的。把它的角从挡泥板上弄下来可费了他们些工夫。总算把它松开,它却跑掉了,他们都累坏了,就没再追——我可真不知道这儿的就是那头牛。”
“知道对你也没好处啊,格林栎夫先生,”她说,“但你现在知道了。找匹马,抓住它。”
半小时后,她透过前窗看到了那头牛,松鼠色,臀部突出,长长的浅色牛角,它正沿着房前土路缓步走去。格林栎夫先生骑着马跟在后面。“一看就是格林栎夫家的牛。”她咕哝道。她走到门廊大喊:“把它关到它跑不出去的地方。”
“它喜欢往外冲,”格林栎夫先生说,眉眼中带着赞许,看着牛的臀部,“这位先生可是个运动健将。”
“那俩小子要是不来接它,它就会成为死健将,”她说,“我可警告你。”
他听到了,但没言声。
“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牛。”她又喊了一声,他已走远,没听见。
她把车开上O.T.和E.T.家的车道时,上午已过半。房子坐落在山丘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低矮的红色新砖房,看上去就像个带窗的仓库。阳光直射在白色屋顶上。现在大家都盖这样的房子,要不是刚停下车,就从房后蹿出三条狗来,也没什么能表明这是格林栎夫家的房子。那三条狗像是猎犬和狐狸犬的混血,还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她按了声喇叭。等人出来的工夫,她继续研究那房子。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她寻思着难道政府还给这东西装了空调。没人出来,她又按了声喇叭。门开了,几个孩子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看她,并没有走上前的意思。她明白格林栎夫家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在门口看你几个小时。
“你们这些孩子,能不能过来一个?”她喊道。
一分钟后,他们都开始往这边走,慢吞吞的。他们都穿着背带裤,光着脚,倒是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脏。有两三个看起来尤其像格林栎夫家的人;另外几个不怎么像。最小的是个女孩儿,乱蓬蓬的黑头发。他们在离车六英尺的地方停下,站在那儿看着她。
“你真漂亮。”玫太太对最小的女孩儿说。
没有回应。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面无表情。
“你们的妈妈在哪儿?”她问。
仍无回应。然后一个孩子用法语说了些什么。玫太太不会说法语。
“你们的爸爸在哪儿?”她问。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儿说:“他也不在。”
“啊——”玫太太说,好像什么事得到了印证,“黑人在哪儿?”
她等了等,确信没人会回答她。“猫咪叼走了六条小舌头,”她说,“你们想不想跟我回家,让我教你们怎么说话?”她大笑起来,笑声在沉默的空气中渐渐死去。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审判,生死就掌握在格林栎夫陪审团的手中。“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黑人。”她说。
“想去就去吧。”一个男孩儿说。
“好吧,谢谢你。”她咕哝了一句,开车走了。
沿着房前小路走下去就是牲口棚。她以前没见过那个牲口棚,但格林栎夫先生很详细地向她描述过,那可是按照最新款式建造的。牲口棚就是挤奶间,从下面挤奶,牛奶顺着管道从机器流到奶房,根本用不着装桶,格林栎夫先生说了,不需要人工。“你什么时候也整一套?”他曾经问。
“格林栎夫先生,”她当时说,“我得自己干。政府可不会尽心尽力地帮我建。装一个挤奶间得花掉我两万美元。我现在也就是勉强维持。”
“是我的孩子们建的,”格林栎夫先生低声说,又加了一句——“当然,孩子和孩子可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她说,“感谢上帝!”
“我的一切都要感谢上帝。”格林栎夫先生拉长声音说道。
令人紧张的沉默。你是得感谢上帝,玫太太心想,你什么事都没做过。
她在牲口棚旁停下,按了声喇叭,没人出现。她在车里坐了几分钟,观察周围的各种机器,琢磨着有几件是他们花了钱的。他们有一台草料收割机,一台旋转式干草压捆机。这两样她也有。既然没人,她决定下车看看那个挤奶间,看他们拾掇得是否干净。
打开挤奶间的门,她探进头去,刹那间,几乎无法呼吸。白色的房间水泥铺地,纤尘不染,两面墙上开着一排齐人高的窗户,阳光从那里射进来,满室生辉。金属栏杆锃光瓦亮,她得眯起眼才看得清。她赶紧缩回头,关上门靠在门上,皱起了眉头。外面的阳光并不那么刺眼,但她觉得阳光直射头顶,仿佛一颗银弹要射进她的大脑。
一个黑人提着一只黄色的牛犊饲料桶从机器棚拐角处转出,朝她走来。那是个肤色浅黄的男孩儿,穿着一件格林栎夫双胞胎淘汰的旧军装。他老远就停下脚步,将桶放在地上。
“O.T.先生和E.T.先生在哪儿?”她问。
“O.T.先生在城里,E.T.先生在地里。”黑人说,他先是指了指左边,又指了指右边,好像在指两颗行星的位置。
“捎句话,记得住吗?”她一脸犹疑。
“没忘就记得住。”他略带不快地说。
“好吧,那我就写下来。”她说。她回到车里,从记事本上取下一根铅笔头,在空信封的背面写起来。“我是玫太太,”她边说边写,“他们的牛在我这儿,我希望它今天就能离开。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很生气。”
“那牛是礼拜六打这儿跑掉的,”黑人说,“我们谁都没再见过。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
“你现在知道了,”她说,“你可以告诉O.T.先生和E.T.先生,如果他们今天不把它弄走,明儿一大早头一件事,我就要让他们老爹一枪毙了它。我可不能让那头牛毁了我的牛群。”她把便条递给他。
“我可知道O.T.先生和E.T.先生,”他接过便条,“他们会说你杀好了。它毁了我们的卡车,我们很高兴再也见不到它了。”
她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有些湿湿的。“他们想让我花时间,想让我的雇工杀死他们的牛?”她问,“他们不想要了,就听凭它乱跑,就指望别人来杀死它?它在吃我的燕麦,在毁我的牛群,我还得杀死它?”
“我想你是的,”他轻声说,“它已经毁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得了,我并不感到奇怪。有些人就那德行。”稍后又问:“谁说了算,O.T.先生还是E.T.先生?”她总是怀疑他俩私下里定是你争我夺。
“他们从不吵架,”男孩说,“就像一个人,有着两张皮。”
“哼,我想你只是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吵架。”
“别人也没听见过。”他看向一边,仿佛他的无礼是冲着别人。
“好吧,”她说,“我跟他们的父亲打了十五年交道,对格林栎夫家的人还是有点了解的。”
黑人突然看着她,似乎认出了她是谁。“你是我的保险人的母亲?”他问。
“我不知道你的保险人是谁,”她厉声说,“你把那便条给他们,跟他们说如果今天不把牛弄走,明天他们的父亲就得杀死它。”随后开车而去。
整整一下午,她都在家等着格林栎夫双胞胎领走那头牛。他们没来。我简直是在为他们工作,她愤愤地想。他们能使唤我就使唤我。晚餐时,她又把整件事对儿子们唠叨了一遍,为的是让他们看清楚O.T.和E.T.会怎么做。“他们不想要那头牛,”她说,“——递一下黄油——就把它放跑,让别人替他们操心该怎么处理。你们怎么看?我是受害者。我一向都是受害者。”
“给受害者递黄油。”韦斯利说。他今天的脾气比往常更差,因为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轮胎爆了一个。
斯科菲尔德将黄油递给她,说道:“唉,妈妈呀,那头牛也没干什么,不过是给你的牛群混进点劣等血统,你就要杀死一头老牛,你不感到惭愧吗?我宣布,”他说,“有你这么个妈妈,我能出落得这么好真是个奇迹!”
“你不是她儿子,小子。”韦斯利说。
她坐在椅子上,向后靠了靠,指尖搭在桌边。
“我只知道,”斯科菲尔德说,“看看我打哪儿来的,还能这么好,真不赖。”
他们逗她时就会用格林栎夫式英语,韦斯利还会加入自己那种特别的腔调,刀刃般锐利。“好吧,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哥哥,”他向前探着身子,“你要是有点脑子老早就明白了。”
“什么事,老弟?”斯科菲尔德问,宽脸庞冲着对面的窄脸庞咧开了嘴笑。
“那就是,”韦斯利说,“你我都不是她儿子……”他突然住了嘴,她发出嘶哑的喘息,就像一匹老马突然挨了一鞭子。她猛然站起身,跑出房间。
“哦,上帝呀,”韦斯利吼道,“你招她干什么?”
“我可没招她,”斯科菲尔德说,“是你招她。”
“哈。”
“她不年轻了,受不了啦。”
“她是给人气受的,”韦斯利说,“我是受气的。”
他哥哥那笑嘻嘻的脸变了副模样,俩人露出属于这个家族的相似的丑陋。“没人同情你这讨厌的杂种。”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桌子对面哥哥的衬衣前襟。
她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了摔盘子的声音,赶忙穿过厨房回到餐厅。门厅的门开着,斯科菲尔德正往外走。韦斯利仰面躺在地上,像只大甲虫,桌子倒在他身上,将他一分为二,碎盘烂碟散落一身。她把桌子扶起来,拽住他的胳膊想要拉他起来,他却仓皇起身,恼怒地将她一把推开,随着哥哥冲出门去。
她几乎瘫倒,若不是后门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她立直了身子。她猛地转过身,视线穿过厨房、后门廊,看到格林栎夫先生隔着纱门正好奇地张望。她立刻恢复了元气,好像但凡魔鬼出手挑衅,她就能即刻复元似的。“我听到砰的一声,”他叫道,“我以为石膏掉下来砸到你了。”
真到需要他时,得派人骑马去找。她穿过厨房、后门廊,站在纱门后说:“没有,没什么事,就是桌子倒了。有条桌子腿儿松动了。”紧接着又说道,“男孩子们没来领牛,明天你得杀了它。”
红红紫紫的条纹划过天空,太阳缓缓西沉,如下悬梯。格林栎夫先生蹲在台阶上,背对着她,帽子与她的脚持平。“明天我给你把它赶回家。”他说。
“哦,不行,格林栎夫先生,”她嘲讽地说,“明天你把它赶回家,下个礼拜它又在这儿了。我没那么傻。”她以悲伤的口吻接着说:“我没想到O.T.和E.T.会这样对我。我以为他们会心怀感激。那俩孩子在这儿可是有过很开心的日子,是不是,格林栎夫先生?”
格林栎夫先生没说话。
“我想是的,”她说,“我想是的。但现在他们已经把我给他们的好处都忘了。我记得,他们穿过我的孩子们的旧衣服,玩过我的孩子们的旧玩具,用我的孩子们的旧猎枪打过猎。他们在我的池塘游泳,打我的鸟,在我的小溪里钓鱼,我从未忘记过他们的生日,圣诞节来来去去,过得真快。我没记错吧。他们现在还记得那些事吗?”她问。“不——记——得。”她说。
她盯着西沉的太阳看了几秒,格林栎夫先生则研究着自己的手掌。俄顷,就好像她才想起来似的,问道:“你知道他们不来领牛的真正原因吗?”
“不,不知道。”格林栎夫先生懊恼地说。
“他们不来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她说,“跟女人打交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如果这地方有个男人管……”
“你有两个儿子。他们知道这地方有两个男人。”格林栎夫先生抢着说,蛇击般迅速。
太阳已沉到了林线后。她低头看着那张黝黑而狡诈、仰望着她的脸,提防的眼神,帽檐阴影里明亮的眼睛。她等了一会儿,让他明白她受到了伤害,接着说道:“有些人学会感激时已太晚,格林栎夫先生,有些人根本就学不会。”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他独自蹲坐在台阶上。
夜半时分,她在睡梦中听到了某种声音,仿佛一块大石头在她的大脑外壁上磨洞。脑壁内,她正走过连绵起伏的美丽丘陵,每走一步都先用棍子探探路。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太阳要把树林烧穿。她停下来观望,她很清楚太阳做不到,像往常一样,太阳定会落到她的领地之外。她刚停下时,太阳还是个红肿的圆球,看着看着,太阳开始变窄,变浅,好像一枚子弹。突然,它突破林线,从山丘朝她俯冲而来。她惊醒了,手捂着嘴,耳中听到的仍是那个声音,没那么响了,却依然清晰可辨。是那头公牛在她的窗下大嚼特嚼。格林栎夫先生让他跑出来了。
它起身,在黑暗中走到窗前,透过拉开的百叶窗帘向外观看。公牛已离开树篱,起初她没看到它。之后,她看到稍远处一个庞大的身影似乎正停下来观察她。看着那黑铁似的影子在黑暗中走远,她心想,这是最后一晚,我决不能再容它。
次日上午,她一直等到十一点整,才开车去了牲口棚。格林栎夫先生正在清理牛奶罐。七只罐子在奶房外排成一排晒太阳。这是她两周前吩咐他做的事。“好了,格林栎夫先生,”她说,“去拿你的枪。我们去干掉那头牛。”
“我以为你想这些罐子……”
“去拿你的枪,格林栎夫先生。”她的声音和面容都不带任何情绪。
“那位先生昨晚跑出去了。”他遗憾地低声说,他的胳膊已在一只奶罐里,便继续弯腰清理。
“去拿你的枪,格林栎夫先生,”她依然像个胜利者似的淡淡说道,“那头牛在草场,和那些枯奶期奶牛在一起。我从楼上的窗户看到它了。我开车把你带过去,你可以把它赶到空草场上,在那儿结果了它。”
他慢慢放下奶罐。“谁也不能叫我去杀我儿子们的牛!”他的声音高亢而刺耳。他从后兜掏出一块破布,使劲擦了擦手,又擦了擦鼻子。
她转过身,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我在车里等你。去拿你的枪。”
她坐在车里看着他怒冲冲地朝马具房走去,他在那儿放了杆枪。进屋后便传来一声响,好像他把什么东西从面前踢开了。不一会儿,他拿着枪出来,绕过车尾,用力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他两膝夹着枪,双眼直视前方。他想杀死我,而不是牛,她心想。她把脸转了过去,不让他看到她的笑容。
上午的天气干燥而晴朗。她驱车穿过树林,开了约莫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一片开阔地,一条窄路将田野分在两侧。如愿以偿的兴奋使她对环境更为敏感。鸟儿四处尖声鸣叫,草地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天空的蔚蓝甚至有种穿透力。“春天来了!”她很开心。格林栎夫先生嘴边某块肌肉微微一抬,好像他从未听过这么愚蠢的话。她在第二道草场门停下,他冲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然后打开草场门,让她开车通过,关上草场门,再次一屁股坐回车里,一言不发。她开车围着草场转,直到看见那头公牛。它几乎是在草场中间,和奶牛群一起平静地吃着草。
“那位先生等着你呢,”她狡黠地看了一眼他那张愤怒的脸,“把它赶到旁边的草场去,我会开车跟在你后面,我自己关草场门。”
他又一次冲下车,这次故意没关车门,她只能斜着身子拉上对侧车门。她坐在车里,微笑着看他穿过草场朝对面的大门走去。他每往前挪一步,好像都要向后退,似在召唤什么力量见证他是迫不得已。“好啦,”她大声说,好像他还在车里似的,“是你自己的孩子逼你这么做的,格林栎夫先生。”O.T.和E.T.恐怕正在笑他,笑得肚子都疼了。她好像听到他们用相同的鼻音说:“逼着老爹替俺们杀牛。老爹不知道,以为他杀的就是头好牛。让老爹杀那头牛,可真是要了他的命!”
“如果那俩孩子对你有一丁点关心,格林栎夫先生,”她说,“他们都会来领那头牛的。真没想到。”
他先是绕了个圈,才打开草场门。那头公牛,黑乎乎地站在一群花斑奶牛之间,没动地方,只顾闷头吃草。格林栎夫先生打开门后,又绕了回来,从后面接近那头牛。距离牛大约十英尺远时,他张开双臂,拍打着体侧。公牛懒洋洋地抬起头,又垂下头继续吃。格林栎夫先生弯腰捡起了什么东西,朝它狠狠扔过去。她猜是块尖锐的石头,那牛一跃而起,飞奔而去,消失在山丘后面。格林栎夫先生慢悠悠地尾随其后。
“别以为牛要跟丢了!”她喊道,发动引擎,直接从草场上开了过去。这是片坡地,她开不快,等她到了草场门,格林栎夫先生和公牛都没了踪影。这片草场比上一片要小些,绿油油的一片竞技场,周围几乎都是树林。她下车关上草场门,四处张望,寻找格林栎夫先生,连个影儿都看不见。她立刻明白了,他的计划就是把牛赶到林子里去。最终,她会看到他从那圈树林的什么地方钻出来,一瘸一拐走向她,等他终于走到她跟前后,他会说:“你要是能在那林子里找到那位先生,算你厉害。”
她会说:“格林栎夫先生,就算我得跟你走进那片树林,哪怕要待上一下午,我们都得找到那头牛,杀死它。就算我得替你扣扳机,你也得杀死它。”等他看到她是认真的,他就会自己转回去,迅速杀死那头牛。
她回到车里,开到草场中央。这样等他从林子里出来,走不了多远就能到她面前。此时此刻,她可以想象他坐在一截树桩上,拿着根棍儿在地上画线。她决定掐着表,就等十分钟,然后就按喇叭。她下了车,周围转了转,坐在前保险杠上,边歇边等。她很累,头向后靠在引擎盖上,闭上眼。她不明白,这才上午,她怎么这么累。透过闭着的双眼,她能感受到火辣辣的日头高悬在上空。她微微睁开眼,明晃晃的白光又迫使她闭上。
她靠着引擎盖休息片刻,昏昏沉沉地琢磨她为什么这么累。闭着眼,时间不再分为白昼与黑夜,而是过去与未来。她觉得她之所以这么累是因为她已不停歇地干了十五年。她认为她有权利觉得累,有权利在继续干活之前休息几分钟。不论是在什么样的审判席上,她都可以说:我工作过了,我没有虚度时光。此刻,当她回想这辈子的辛劳时,格林栎夫先生正在林子里闲逛,格林栎夫太太可能正趴在地上,压在那满满一洞的剪报上睡觉。这些年那女人越来越糟糕,玫太太相信她已经疯了。“恐怕宗教已令你太太走火入魔了,”有一回她委婉地对格林栎夫先生说,“要知道,一切都得适度。”
“她治好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的内脏一半都被虫子吃掉了。”格林栎夫先生说。她掉头就走,实在觉得恶心。可怜的人,她现在想,这么简单。她睡着了几秒钟。
等她坐起来看表时,十分钟已过。她一声枪响都没听到。她有了个新念头:也许格林栎夫先生朝那头牛扔石头激怒了它,那畜生会不会冲向他,把他顶在树上,用牛角挑了他?若是那样,就更具讽刺意味了:O.T.和E.T.定会找个卑鄙的律师控告她。对于她和格林栎夫家的这十五年交道,这可真是个恰当的结局。想到这些,她几乎感到了些许愉悦,好像给朋友们讲着故事,灵光乍现,找到了完美的结尾。随后她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格林栎夫先生有枪,她有保险。
她决定按喇叭,起身把手伸进车里,长按三声,又短按两三声,好让他知道她已等得不耐烦,然后转身再次坐在保险杠上。
过了几分钟,有什么东西从林带出来了,黑乎乎的沉重的身影,头摆了又摆,向前冲去。一秒钟后,她认出来是那头公牛。它越过草场,朝她慢慢跑来,挺愉快,几乎是兴高采烈,好像失而复得,有些欣喜若狂。她朝它身后看去,想看看格林栎夫先生是否也从林子里出来了,他没有。“它在这儿,格林栎夫先生!”她喊道,又看了看草场的另一边,也许他会从那里出来,也没看到。她回过头,但见那公牛低头朝她冲过来。她一动不动,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难以置信,呆住了。她盯着那凶猛的一条黑影向她狂奔而来,似乎已丧失一切距离感,似乎那时她无法判断它要干什么。不容她的表情有丝毫改变,那公牛已将头埋在了她的大腿上,如一个为爱痴狂的恋人。它的一只角刺进了她的心脏,另一只角环绕她的体侧,牢牢扣住了她。她还在盯着前方,眼前的景色却已彻底改变——林带如世界的一条深色伤口,那个世界只有天空——她的表情仿佛瞎子陡然复明,一时无法忍受那强光。
格林栎夫先生从旁举枪朝她奔来。她看到他跑过来了,虽然她没有朝他的方向看。她看到他在某个看不见的圈子外朝她跑来,他后面的林带张开了大嘴,他的脚下什么都没有。他朝公牛开了四枪,射穿了它的眼睛。她没听到枪声,却感到了那庞大身躯的震动。它向下一沉,她随之倒在它的头上。于是,当格林栎夫先生跑到她身边时,她的样子就像是趴在那畜生的耳畔向它低语她最后的发现。
[1] 《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八节:“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本书引用《圣经》章节均出自和合本;所有注释皆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