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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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往事只堪哀

女生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反抗,任由李师道抓着她的手朝军营走去,倒是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被李师道粗暴的抱在怀里,以为要被大人们宰了,吓得哇哇大哭。

“闭嘴!再叫杀了你!”

李师道虎眼一瞪,小男孩儿就收了哭声,只是脸上犹自惊恐。

其他小儿跟在后面,李师道左手抓着赵侍剑,右手抱着小男孩站在路边,等背后三十五个小儿都走到自己前面才跟上去。那些大人在远处打量,吃肉的人们也像看傻子一样。

回到军营才发现,天上阴云笼罩,似乎神灵震怒,飘起了崇祯二年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像是在送行,也好,下的大点吧,最好能冲刷掉屠宰场的痕迹。”李师道站在辕门口,看向黑暗中的县城。

在天灾人祸的席卷之下,这里彻底变成了地狱。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茅草娃娃,好似在说些什么。捆绑草娃娃的头发已经崩断,空中飘着枯黄的茅草,看了让人觉得好凄凉。

李师道把这些小儿交给李怀仙,让他安排食宿,整身衣裳避寒遮羞。不论男女,三十七个小儿,都是赤条条的,浑身一根纱线都无。看到赵侍剑那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军卒们大声喧哗起来,还有不少人趴在围栏上看,被李师道操起刀背一阵乱打,这才作鸟兽散去。料理完事情,李师道昏昏睡去。

结果合上眼不到一个时辰,吴少诚便闯了进来,失声道:“斥候急报!北面三十里侦查到敌情,高迎祥那厮杀来甘泉了!估计是来找钱总兵和咱家王老狗的,想斩草除根!”

李师道大惊,当即下令击鼓聚兵,随即又找到史可法,交办道:“高迎祥那厮来灭口了,史书记快给钱总兵和道台找身士卒衣裳换上,你也把官服换了,外面有驴车!”

史可法不敢怠慢,转身钻进帐里把王老狗背了出来。钱总兵则被他的亲兵队长高信一背着,陕西镇三百残部骑卒也迅速集结。

时值午夜,甘肃军与高迎祥相距不过三十里。

李师道敲响警鼓,准备立即带兵跑路,武威军士卒畏惧李师道,都撑开睡眼,忍住连日行军打仗带来的浑身酸痛疲惫,一个个小小而快快的挪动脚步,抄起家伙就开始拆营。

半个时辰后,武威军三千人马全部集结到位,结果不料冷士贞的朔方军和杨天华的中卫军都犯起了病,将士个个都说困,非得要睡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跑。

冷士贞和杨天华也是可怜,手里既没钱也无粮,如今上官王正贤半死不活,只能瞠目结舌看着部下军卒倒头大睡。

李师道巡营过来,老远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毁了,毁了,畜生们起来,教你睡!”

杨天华带着亲兵们做叫醒服务,拿鞭子抽,用脚踹,操刀背砍,口里叫苦道:“天耶!这里是甚么去处,高迎祥那厮已在三十里外,你们却在这里贪睡?起来快走!我打你!”

士卒道:“你便把我剁做七八段,其实也去不得了!”

杨天华鞭子劈头盖脸乱打,却是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无可奈何直大哭。

“放火,烧营!”

李师道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杨天华一眼,抬手将手里火把甩出去,当先烧起一座军帐,里面酣睡的十几各士卒顿时提着裤裆大叫着跑了出来,李怀仙等人见状,也是有些有样。

再过了半个时辰,八千人马终于集结完毕。

天上雷鸣电闪,渐渐的雨也大了。

冰冷的落在脸上,顺着脖子滑进衣领,李师道身体逐渐麻木,开始机械性奔跑。亡命天涯的感觉很不好,疲惫饥饿好像慢慢勒紧的绳索,士兵们脸色发白,脚步踉跄。

“不能停!”

李师道咬着牙,骑着骡子在树丛之间艰难前行。

没办法,要想不撞上高迎祥,大军就只能先上山钻林子。延安不能去,没有任何工具,史可法只能根据记忆中的路线,前往黄土高原深处,他知道的唯一一个小镇——下寺河。

为了防止迷路,大伙儿决定先到下寺河,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计划。史可法挑的这个地方也还不错,离延安只有百来里,离保安县更是只有七十里,保安县就是后世的志丹县。

雨夜里的深山老林简直就像一张血盆大嘴,一路几次遭遇夜行大虫,被叼走了好几头畜牲,狼群也尾随在大军后面,绿幽幽的眼睛,宛如一双双鬼眼,窥探着李师道一行。

史可法背着钱总兵,吃力的跟在李师道身后,李师道背着王老狗,跟吴少诚等武夫大步走在前面开路,李怀仙照顾着小儿们,防止这些孩子走丢或是被狡诈的狼偷偷叼走。

由于下雨不能举火,大军只能摸黑前进,一路上怨声载道,不时有人一脚踩滑,之后便如滚山石一般栽进灌木丛。

史可法背着钱总兵艰难前进,瘦小的身躯几次险些坠崖,步伐也是越来越沉重,却是强撑着不吭声,李师道看在眼里,不禁想起了这位南明本兵的结局。

老狗趴在李师道背上,也许是被雨淋了,不知何时突然醒了过来:“贼响马,你还是放老夫下来吧。”

“没事,道台睡吧,天亮就到下寺河。”

李师道一手背着老狗,一手持刀砍树枝开路。

老狗不说话,好像愣住了。

他根本没想到李师道会说出这样的话,李师道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个自私自利、多疑狡猾、暗藏反意的贼响马。

他从来不会帮助别人,忠君体国在他眼里,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这厮眼里只有利益。然而现在他却主动消耗自身体力,背着自己在下着大雨的老林里逃命。

“放老夫下来吧,后面路还很远,你撑不住的。万一遭了流贼,还指望你领兵杀贼呢。”

“不碍事。”

一向善于钻营的李师道,并没有对老狗提出任何要求。

只是走着走着,老狗好似自言自语道:“在甘泉,我还真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毕竟换做是我,不,就算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应该都不会再回来。纵观四面友军,只有你跟钱中远舍命来救。老夫想着,要不回兰州吧……”

李师道沉吟片刻,半晌没有说话。

想了想,李师道叹了一口气:“末将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了一些该做的事,我也不是甚么好人,也没有舍生取义的胸怀。”

“好人?”老狗笑了笑。“这个世上没有好人。”

“你这句话未免太极端了一些吧?”

李师道是第一次这样跟他聊天,老狗说的话就跟他的人品一样,歹毒、难听、刻薄。

“曾经老夫也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我在考上举人的那一年就告诉自己,只有成为一个好人,才能救国救民。”老狗的声音有些低落,他这些话应该是第一次对外人说起。

“这不是挺好吗?”李师道略有好奇“后来呢?”

“后来?”老狗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我害死了我的上官。”

他的话跨度极大,让李师道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者之间没有关联吧?”

“那位上官就是我一生改变的开始。”

老狗好像终于卸下了伪装,直到这一刻才吐露出心底的秘密:“七年前,熊廷弼经略辽东,那时我是河北大名府司务厅掌书记,得知新帝整顿辽东,我欣喜若狂,上表请随熊督师镇边,希图一雪萨尔浒国耻,本兵张鹤鸣即召我入朝考校。”

“通过铨试后,老夫受命广宁团练……”前世今生,李师道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所以当老狗说到这里,他几乎已经能猜出后半段来:“广宁之败后,你是不是被牵连下狱了?”

“朝廷爱你时会不顾一切,夸耀你是伊、霍、韩、吕,但是既安之后,他们会很残忍。”老狗的声音十分平缓。

“回到京师当天,朝廷就抓了我,投进诏狱,用烙铁烧,打穿琵琶骨,逼我写服辩,承认勾结孙得功,秘密策划叛国降金。当时我的上官是王化贞,王化贞的老师是首辅叶向高。”

“广宁陷落,罪在王化贞,但叶向高不想他死,多次施压都察院拿我顶罪。”老狗的声音很冷漠,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结果没过多久,熊廷弼王化贞也被东厂抓了,天启二年四月,刑部尚书王纪、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报上判决书,熊廷弼王化贞还有我,都被判了死刑。”

“快到行刑时,熊廷弼让汪文言用四万两金子贿赂崔呈秀,请求缓期执行,但后来却没有把这笔钱给魏忠贤。魏忠贤大怒,杨涟案爆发后,魏忠贤矫诏,牵连我等论凌迟。”

“等等,这和你害死上官有什么关系?”

“那个时候我就动了杀心,我主动哄骗了王化贞,一番推心置腹,得了他三万银子。时逢魏忠贤屠戮东林党人,我就用这三万银子买通了崔呈秀,随后污蔑熊廷弼贿赂杨涟。”

“我准备了一整套栽赃嫁祸的人证物证,那本流行京师的《辽东传》,就是我给魏忠贤写的。”

“果然,廷臣禁书,以证罪于上,告熊廷弼收买民意,意图煽动京师百姓为他喊冤。上大怒,遂杀督师,传首九边。”

李师道吸了口凉气,感到大脑晕晕,原来那个诬告熊廷弼结党东林的家伙就是你啊,那本置熊廷弼于死地的辽东传竟然是这老狗写的:“你真是个疯子!”

老狗没有回答李师道,声音越来越小:“熊廷弼死后,我就投靠了阉党,为厂公冲锋陷阵,遂为宁前兵备副使……”

李师道背着老狗在山林里艰难前行,雨越下越大,慢慢将两人身影淹没,后来李师道好像又说了什么,但是老狗听不清楚,眼睛耳朵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浑身烧得像电热毯,身体几乎失控,不住的打摆子,老狗也无力操控,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那个十七岁的女儿,还有我那个没结婚的儿子……”

“喂,醒醒!醒醒啊!”

“老猪狗,别折磨老子啊!”

……

身体很冷,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脑袋里好像灌了铅一样。老狗勉强睁开眼睛,身上盖着一张破草席,周围漆黑一片,面前一堆火烧得很大,外面还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醒了?”

寻着声音看去,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群军将,还有一群男男女女的小儿。史可法也累得瘫在地上,兀自鼾声如雷。李师道坐在门槛上,正就着屋檐水洗头发洗脸。

“响马?”

老狗嘴唇干裂,刚一开口,嗓子里就传出针扎般的疼痛。

“这是在哪?”

“下寺河镇的关帝庙里。”李师道搓着长发,正在用屋檐水洗头,虽然看起来很精神,情况却十分糟糕,为了把老狗带到下寺河,他付出了很大代价,一双眼睛几乎变成了血色。

老狗不知道李师道他们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多少危险,他只知道贼响马克服一切困难背着昏迷的他逃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自私或者绝对的圣人。李师道这厮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身上都还有一些可取的品质。

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不过下寺河并不安全,这里是王自用的地盘。老狗尝试挪动身体站起来召集文武了解军情讨论下一步行动,但身体动弹一下都难,试了几下终于放弃。

老狗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昨天晚上被雨淋醒的时候,他甚至在考虑向史可法托付家小后事。

洗完头发,李师道也坐过来烤火,拿出腊肉、冷饼、粗盐、麦子开始整早饭,见李师道还要烧水煮茶,看着他手里那些劣质茶叶,老狗变戏法的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茶叶,远远扔给李师道:“煮这个,普洱茶,一斤都煮了,大家都喝一些吧,嗯将士们在哪里驻军?”

好家伙,你这生活品质……

煮着早饭,听着雨声,李师道没来由的感到焦虑。明末造反真难啊,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逃命的路上,任调频繁,军地两用、民兵训练、赤脚医生三大手册根本没机会施展啊。

什么时候才能搞到一片根据地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