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拷饷
“狗官们家财万贯,都该抓起来拷饷追赃!”
李自成这一番关于拷饷追赃的话立刻引起了衙内的热议,满座官吏乡绅军头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李光颜、李过这些支持者高声叫好,从每个毛孔里都流露出愤恨,而反对者却大多沉默不语,衣衫褴褛的中间派赵千户口里大叫道:“拷饷追赃?老子泥腿子一个,你就是把咱老子卖到矿洞里,也换不来十两碎银子啊!”
看到有人挑头,已经从先前屠杀缓过劲的刘举人也吱声道:“我常跟大家讲,王道台是我的楷模,朝廷水利盐法马政驿站军械工程每次下来,王道台抢过来不必自己做,五十万两银子先拿掉三十万跟总督、察院、兵备、巡抚、府君、监军吃饭,然后发工三边各镇卫。”
“两转三转四五六七八转,他不赚钱想办法偷工减料,再下来跟工部、东厂、军器监、都察院勾结,追加二三十万两预算,朝廷一项工程下来,我看道台起码拿掉三成,他分给卫所这么一点点钱,他还有良心啊?他要大帅拷饷追赃把钱拿来剿匪,他怎么不先拷他自己?”
“就说咱们武威卫,他王正贤明里暗里跟咱们这些乡绅索要的剿饷还少了?”
三饷当中,辽饷在万历时代就开始执行了,因为是新推田法,所以又称新饷。萨尔浒之后,明廷对建州国策由主动的剿抚并用转入被动防御,辽东军事局面进入全面战略守势,内阁研讨后决定对辽东追加每年300万两的国防预算,当时内宫虽然有钱,但皇帝不肯出血。
皇帝不出钱,但这件事情又必须办。
为解决军饷不足,朝廷只好把目光盯向泥腿子,于是决定加征田赋,到天启时代,辽饷加征对象从田赋扩大到各行各业,在魏忠贤的主持下,关税、盐法、矿所、茶马、丝绢、流转等对象相继纳入辽饷,不过因为万历二十九年苏州纺织工人暴动留下的阴影,加上常年在山东、河东、北直隶一带图谋武装造反的白莲教的信徒也多是破产农民工商户,明廷中央浙、齐、楚、宣、昆、东林等党官员都曾建议缩小辽饷征收范围比例,为此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至天启末鞑子入寇甘肃,中央财政吃紧,不能支付地方,于是陕西、甘肃、河西、宁夏、延绥、固原等处官员只好自己想办法,他们各自按照辽饷的标准向辖区下达了加派标准。
虽然这个加派本质上跟辽饷并无出入,但因为官府想出了新的说法,所以民间还是将其称为新饷,至于廷议决定的面向全国追加田赋商税的剿饷,它的正式推行则是在十年后。
虽然史册记载的剿饷正式时间是十年以后,但五省流寇却不是十年后才有的,陕西三边等处总督、都察院、巡抚、兵备道、都司、府尹早已经在事实上征收这笔钱了,只不过名字不是剿饷,变着花样给你立名目,什么均输、防贼、马脚、江口,火耗大法就不用说了。
各种法子整下来,逼着你纳田卖女当流民。
朝廷拿不出钱转移支付地方,也就只好对这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下诏整饬,前脚罪己诏反省整饬,后脚新的加派数目又下来了,仅崇祯四年,内阁预算追加数目就是六百七十万两,面对朝廷的考核要求,各级地方只好卖了命的收,最后超额完成任务!
北京预算派银六百七十万两,实征到库七百四十万两!
在李师道看来,这是以朱由检为代表的大明朝廷的坚强执政表现。
下面刘举人唾沫乱飞,还在那当着满座众人给李师道献计。
“武威卫三千户九千丁,一年田地盐法监矿军备出入收成不过三万银,他王正贤三令五申还要收去六成,名曰其名上缴朝廷,为辽东、宣府、大同、昌平、卢龙等军补饷防秋,王正贤贪残至此,现在却还有脸要大帅来拷饷追赃,大帅不如杀回兰州,先拷了他王正贤!”
一些知道内情的乡绅官吏也纷纷附和道:“嘿嘿,刘相公讲得有一点道理……”
李师道只冷眼看,从来只听说大明官绅勾结沆瀣一气,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乡绅建议军头去抓了部级高官拷饷,看来肉食者们自己也是大鱼吃小鱼嘛,这刘举人是想害死李师道?
不管衙内热议,李师道陷入了沉思。
李自成提议拷饷追赃再分配,这个当然没错。
但李师道来大明是干什么的?造反,造反,造反!
不过李师道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指挥使之职都是狐假虎威暂时拿来的,现在执行追赃拷饷无疑会得罪很多敌人,既然这样做不利于苟且发展,那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李师道自己是以大明卫道士自居的。
“好了二弟,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李自成和李怀仙目光不善,李师道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不过李自成还是不肯罢休,嚷嚷道:“大哥之前是怎么说的?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朱家狗官才罢手……”
轰!
听到这句话,人群一下子就炸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李师道。
“如果只是为了跟这些畜牲官绅沆瀣一气,那我们来甘肃还有什么意义呢?”
年仅二十一岁的李自成显然还没有理解这个时代和社会是怎么运转的,跟历代农民起义军领袖一样,既具备朴素革命觉悟,也怀有不切实际的空想,不过这也是小农的局限性。
“当日在米脂城外,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共图黄袍。”
“大哥还说,要踏遍天街公卿骨,杀到世间无人敢称尊,可这才多久?大哥就要跟残暴官绅狼狈为奸,万一被鞑子流贼乘虚入寇,荼毒甘肃父老,大哥不怕上天怪罪吗?”
李自成响亮的声音在议事厅回荡,坐在主位的李师道憋得满脸通红。
李怀仙见李师道尴尬,忙上前劝阻道:“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对指挥使说话?”
李自成说话做事本来就不过脑子,李怀仙不拿指挥使来压人还好,一拿指挥使来压人,他这倔脾气就上来了,冷冷道:“什么指挥使?分明是陕西响马!都是做贼的杀人犯。”
就差明着骂李师道造反了,李师道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猪肝紫,李自成后面站的吴少诚,吴少诚是总旗出身的军官,当日跟李师道一起杀官造反,但他比李自成有城府得多。
眼见李自成脑子发热口无遮拦,说话不分场合让李师道下不来台,忙伸手拉李自成袖子,李自成回头看了他一眼,却道:“你拉我作甚,难道我说错了?我们哪个不是贼?”
几句话窘得吴少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暗自跺脚为李自成祈祷。
“大哥,二弟奉劝你一句,你要真想成大事,就跟这些畜牲官绅划清界限罢,如果你只是托举义之名行小人腌臜之事,还想跟王道台捞个一官半职,那你就还是尽早去信谢罪,自去武威卫指挥使请道台处罚罢,纸包不住火,大哥的特使终究是装的,又还能瞒多久呢?”
这一通话说出来,衙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李师道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就算他真是响马,眼下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啊!况且他上任的贴文令牌都是真的,估计只是残暴了些,还远远不到响马的地步,否则道台岂能用他?”
李自成还准备再说,不料李师道勃然作色,暴喝道:“够了!”
说罢一挥手,骂道:“来人,把这满口胡话的疯子推出去吊起来!”
李怀仙等人闻言大惊,刚要上前劝说,就看到把总柳则带着一队明盔明甲的士兵冲了进来,
杀胡所这十个把总和他们的部下昨天晚上都收了李师道的军饷,还指望新千户李师道为他们向上头讨薪呢,一进来看见衙内气氛不对劲,柳则便冲李师道拱手:“请大帅交办!”
李师道怒喝道:“把李自成这厮推出牙门,扒了衣裳裤子吊起来!”
李自成大怒,正待说些什么,却被李怀仙一拳打翻在地上,李怀仙把李自成摁在地上,压低声音喝道:“这些话是牙门里能说的?你想害死大伙儿?大哥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万万不要再说了,乖乖出去领罚!”
李怀仙为防事态扩大化,便抢先把李自成制服。
李自成兀自反抗,却哪里犟得过李怀仙和吴少诚这两个壮汉的力气,被李怀仙和吴少诚从后面架起,只得大骂不止,整个大堂上的官吏军头乡绅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
牙门外,李自成被两股麻绳捆起,高高吊在架子上,只是情绪依然激动,嘴里嚷道:“李师道匹夫,你这忘恩负义的响马!装什么良将忠臣!你要是忠臣,老子都能打进北京城!”
不过帽子已经被扯掉,人也被扒了衣裳裤子,高高吊在廊檐下。
来来往往的士兵百姓见状,都震惊不已,一个个面无人色。
没过一会儿,李怀仙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准备奉李师道之命鞭打李自成,李自成只道自己遇人不淑,遇上李师道这么个假造反的大哥,不过他倒光棍,并不求饶。
回过神来,攥着脑袋冲牙门里叫道:“李师道!你给老子出来!敢做不敢当的孬种!艾举人是你杀的,县令晏子宾是杀你的,指挥使王敬武也是你杀的!你还有什么人不敢杀?”
“我看你连北京皇帝都敢杀!”
李师道派出来监刑的李怀仙已经来到门外,正听到李自成对天喊话,见李自成如此不分场合大吵大闹,不由得大怒,抓着鞭子上去,对准光着膀子的李自成就是一顿乱抽。
李过也跟了出来,一边捂李自成嘴巴,一边大骂道:“黄来叔闭嘴!道子叔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啊!现在就拷饷追赃,那些人跑去兰州告状怎么办?事情也得慢慢来啊!”
“他李师道不敢扯旗造反?咱老子李自成敢!老子明天就去投王和尚!”
吓得李过半死,慌忙找了一块抹布堵住李自成嘴巴。
议事厅里,李自成被押出去后,气氛已经可以用肃静来形容了,军头们有奶就是娘,官吏乡绅不是跟李师道一条裤裆,就是被李自成一事吓得默不作声,连称呼都从特使改成了大帅,李师道对此很满意,和李怀仙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在李师道问过还有没有异议之后,很快就顺利地任命了刘举人和李怀仙卫监税使负责武威卫税务。
就在李师道跟这些胥吏乡绅商讨细节的时候,李过走了进来。
李师道沉声道:“不是叫你监刑么?怎么半路回来了?莫非李自成那厮讨饶?”
李过抱拳道:“回大帅,李自成本来就是个瘟鬼,发烧把脑袋烧胡了,眼下扒了衣裳裤子在冰天雪地里吊起来一打,根本经不住,十鞭子不到就昏死了,请大帅发落!”
此时李怀仙又发动其他李家兄弟说情,终于有了台阶下的李师道顺水推舟道:“要不是看他是个瘟鬼,定杖打三十军棍!不过既然如此,且押到猪圈里关起来!好好反省一晚!”
一出当街鞭笞闹剧最终以李自成被发配猪圈反省一夜而收场,晚上回到屋里的李怀仙越想越乐,却看到屋里灯火通明,李家十三兄弟已经全部在此,包括白天犯事的李自成。
“大哥!”
见了李师道,李怀仙抱拳见礼。
“都是自家兄弟,家里就不必如此了。”
李师道的神色缓和了很多,指着座位让李怀仙坐下,然后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李自成身上,李自成遍体鳞伤,兀自不肯服软,脑袋朝在一边,也不搭理李师道。
“我经常跟你们讲,造反是讲方法的。”
沉默中,李师道起身,在房间里缓缓踱步,语重心长道:“咱们是外来人,本地这些军户胥吏乡绅之所以看起来对我们恭敬,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是道台特使,白天让我杀怕了。”
“有意见很正常,我也愿意听兄弟们说话。”
“在内我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但在外面我们是一个整体。”
“如果我们这些自家兄弟都不团结,凭什么要别人畏惧乃至信服我们?更就别说抓人拷饷追赃了,你看他们面上和善,这会儿说不定都躲起来在商量派人去兰州打探我们的来路。”
说罢话锋一转,看向李自成道:“关于拷饷追赃,也不是你这么搞的。”
“嘁!”
李自成不以为然,讥讽道:“难道还指望他们自己把钱粮交出来?”
“当然不是。”
李师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大家伙道:“我问你们,我们为什么杀艾举人?”
李过咬牙切齿道:“因为他跟晏子宾巧取豪夺横征暴敛,让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对啊,因为他们抢了我们的钱,所以我们才要杀他。”
李师道循循善诱,再问道:“那么如果我们现在去抢武威卫本地豪绅的钱,他们会不会想办法杀了我们?如果我们动静闹得太大,万一他们去边军营地报警请兵讨伐怎么办?”
众人都不说话,李怀仙这些人也明白这个理由。
李自成气愤愤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是干什么的?”李师道问。
李怀仙嘿嘿一笑,叫道:“我们是贼!”
“对,贼。”
“但现在,我们也不止贼这一个身份,我们还是官……”
“我们可以一面当响马杀户抢劫,一面当官军出来剿匪剿我们自己嘛。这么干,不但能拷饷追赃,还能拿人头赚赏格,还能讨得上头喜欢升官拜将,这不比直接登门抄家强?”
听李师道说完,李怀仙一拍大腿,笑嘻嘻道:“对啊!只要每次动手都不留活口,谁知道是咱干的?就说是王佐挂、王嘉胤、王自用、刘国能、高迎祥、罗汝才……他们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