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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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卿念雁归脉脉语(叁)

池雨时只觉得白雪词与其他求学的学生不同,像是一种特殊的吸引。

初见时她的眸子里盛着新生的璀璨星河,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她也算有天赋,学东西肯花心思也从不抱怨。

月光下他坐在屋檐上,红色的衣衫被风吹动,像妖治的山茶花,浓烈却有难以降服的傲骨。

诗词从口中跳出,就像闪着光的水波,伸手去捞,掌心璀璨一瞬即逝。

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凝结成每个字,巧妙地堆砌成一句句诗词,又筑成绵延的城。

任秋风萧瑟也动摇不了半块砖瓦,冬风挡在外面,每一句诗是绚丽多彩的春,在光阴成花团锦簇的心。

风骨傲气是春风永恒不败的音符,血肉浇筑的情深深扎根在地。

风光无限落寞独赏,悲歌也是另一种春,融化柔情回溯过往……

池雨时望着月光隐退在雾一般的云身后,他也识趣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夜长梦浅,在梦里求什么追什么谁又能说得清?

池雨时穿过一个小巷,浓浓的烟雾将人们的惊惧与哀恸都吞入腹中,只剩下近乎麻木的疼痛攻击摇摇欲坠的心。

他浑身是血,一双眼像干涸的湖泊露出死寂的淤泥,昔日的水草已经化为乌有,干裂的缝隙渴望救赎的水光。

身后是蜿蜒的脚印,混合血和一种独特的粉末,奇异的色彩在大雨中冲刷不见。

楼阁坍塌,大火在雨中奄奄一息,他停下来,最后一次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他继续走,顺着人群也好,逆着人群也罢,不过是一条死路,天地茫茫,还有他生存下去的机会吗?

一路上风景都像是自由的嘲弄,他磕磕绊绊走着,芦苇丛飞出两只鸟,很快失去了影子。

芦苇洁白染着夕阳的红,就像一场杀戮落下的雪,他又想起那个夜,分不清是谁的呼喊,分不清是谁的血遗忘在他的衣衫上。

轻飘飘的是雪,人却想要留住这种融化的美,伸手接过那朵“雪”,轻轻吹气便落在了水面上。

露水将雪凝结成寒冰,他只好起来,努力抵抗那要侵入自己心脏的冷。

他不想这样狼狈地死在污泥之中,至少要干干净净,至少要把那些污浊都清掉。

天气越来越冷,他就这样蜷缩着,过去就像水面上濒死的花摇晃,他努力睁开眼,看见一柄伞朝他倾斜。

“多可怜的孩子啊……”浮萍上了岸,变成了另一种活下去的植物。

书院迎来了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些。池雨时身子不适告了病假,先生知道雪天里他频发梦魇,叮嘱他放宽心,若是不好便请大夫看看。

池雨时点点头,慢慢消失在白茫茫的雪中。

天气太过冷,书院也放了一些学生休假。勤勉也要建立在身体康健的基础上,天寒地冻不必太过劳神。

白雪词在临行前去瞧了瞧池雨时,他之前托她带了话本解闷。

“池师兄,先生让我带话……”白雪词将先生的话原模原样讲给池雨时听,池雨时沉默了许久,点点头。

白雪词这一年收获很多,回到了家,窝在温暖的床上抱着一卷书回忆。

假期不过一旬,熬过了最冷的几日,她又回到了书院。

带着时下流行的话本,白雪词敲了敲池雨时的门。

池雨时很快开了门,他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

“多谢白师妹了!”他的唇边带着一抹很浅的笑,白雪词感觉池雨时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窗外的春光微醺,半拉的帘子透出一点光,浮动在池雨时的眼下,化作金色的一颗痣,为他的脸平添一丝柔情。

白雪词突然意识到池雨时正微笑着看她,她若无其事地看向池雨时的眼睛。

“师妹这是还有事吗?”池雨时疑惑地歪头,他抓住白雪词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试图挖掘出什么。

“没什么……”白雪词安静地退后一步,然后转身离开,门轻轻地关上。

春隔绝在外,若隐若现的光也被拉下来,只剩下冷淡的松柏香气与梅花的残香融合成另一种味道。

过了许久,窗纸上有灯光摇曳的影子,他闲来无事也欣赏起这些小玩意,情爱鬼怪的本子。

他儿时也爱去听这些故事,最初的版本已经忘却,一次次流传都变了模样。就像是千张美人面套在一个厉鬼身上,本质都是一样。

要么是迎合男人的口味,美人投怀送抱,自诩君子却来者不拒,最后全都收入囊中。

要么是一类翩翩君子,在各种桥段下对女主情根深种,两人恩爱不疑,女主洗手作羹汤,男主在外拼搏。

手里这些写的却不同,女人不为爱情牺牲自我,敢于抗争,孤身一人自由自在。

池雨时不再读那些细腻的文字,而是转身看着墙上的黑影,跳跃的烛火淹没在他的叹息声中。

池雨时考入兰菊院的那年,白雪词从书院结课了。

两人往不同的方向往前走,却有默契般同时回头。

白雪词穿着素色的衣裙,脸上还有泪痕,脂粉遮不住她的憔悴。

池雨时穿着墨色衣衫,眼眸里的神情就像黑白交界出的那抹影子捉摸不透,在很淡的阳光下,他的眼神在她垂落的发丝上停留。

白雪词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归了原来的方向,池雨时心中往前的一步又退回。

白雪词回到家乡,黄色的纸已经在火光中燃烧,被风吹出来半张,焦黑的边缘被火吞噬,不甘往前爬往前跳,又躲不过已定的命运,化作轻飘飘的灰烬消失。

烛火淌下一行泪,她伸手触摸木牌上的字,刻的那样深,一道道痕迹落在了心上,疼的让她喘不过气。又刻的那样浅,一生最后也就那么几个字,百年以后还有谁会记得模样?

她跪了很久,到最后已经失去了感觉,最后晃晃悠悠被人拉起。

在很多难以入眠以泪洗脸的夜以后,她勉强入睡。

她梦见自己穿着嫁衣,在恭贺声中进了花轿。

那红绸带的另一头是谁,她盖着红盖头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一点路。

挑起盖头的脉脉深情,是宋桐君。

这一次,她从未去过书院求学,两家都觉得她与宋桐君是看着长大的一对,青梅竹马情意绵绵。

婚后也算是蜜里调油,他最初是极其宠爱她,后来仕途不顺竟也生出了醉酒打她的举动。

可在无数个清醒地忏悔中,她一次次地原谅了她。

后来他大抵是战死了吧,从军后杳无音信。

而她在城破时随着其他人跳下城墙,保全名节而死。

当她醒来,还能感受到那种剧痛,那些血蔓延在地上渐渐冷却。

窗外的月光胜雪,她披上外衣,在院子里安静地祈求,一切都要好起来,自己的命运也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宋家怜惜白家一夜变故,白雪词一介孤女如何生存,招来的郎婿到底不是知根知底,怕害了她性命占了她家产。

“雪词啊,你爹娘从前也是与桐君定下过娃娃亲的,若是你愿意,这还是作数的……”

白雪词摇摇头,谢绝了宋家的好意。

三年后,白雪词过了孝期,她选了一些既有才能又忠实可靠的人管理家里的几个铺子。

她带了些衣物和干粮选择去都城参加女子考试。

当今圣上宽厚,设立两年一次的女子考试,选拔有才华的女子。

白雪词无心嫁人,她更想做些事,凭借这些年读的书。

山路不算太远,只是落了雨有些泥泞。

她背着行囊在山林中穿梭,身后的影子被树枝割成几片,消融在风中。

白雪词瘦削的脸庞沾染零星的血,攥在手中的匕首垂落腥红。

“小娘子,这片可是我们的,你若是要去赶考,可得留点什么吧?”为首的男人包着黑头巾,一双眼映出落日后的残景。

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手臂上的那道伤口激起了他的欲望。

如此刚烈的女子,倒是与这张楚楚可怜的脸不一样啊。

白雪词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不敢露怯让他们抓住机会。

眼前一伙人步步紧逼,白雪词无路可退,滚落的石头噗通一声坠入湖中。

池雨时踩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出现,他看向那伙山匪,不知害了多少性命。

“师妹,真是巧遇?”他笑着看向故作镇定的白雪词,又眼神骤冷盯着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山匪。

黑衣融入鲜血,不过几息,几人倒地,池雨时展现了与书院里完全不同的一面。

此刻他的双眼盛满鲜血,枝叶摇晃,他将枝上斑斑血迹的叶片摘下,盖住那几双没有闭合的眼睛。

他慢条斯理擦拭脸上的痕迹,看着那包着黑头巾的男人,黑衣滴落鲜血,池雨时就像吸满水分的花朵鲜艳。

他的眼神冰冷,黑头巾男人感觉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浑身僵住。

但他逃不了,横竖都是死,他不想死在眼前这个恶鬼附身的人手中。他往前跑,直直跳入湖中,就像那块石头一样。

池雨时依旧从容地擦着指尖的血,黑色外衣换了一件,无情丢弃在地。

“多谢师兄相助!”白雪词竟想不到池雨时还有这样的身手,就像另一个人,或许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池雨时皱着眉将鞋上的泥土都擦去,神情才缓和了一些。

夕阳早就落尽,墨色抹匀在夜空,今夜无月。

“师妹一人在外实在危险,我正巧有事要去都城,不若一起?”池雨时整理好,才重新含笑转身看向白雪词。

白雪词的心还残余刚刚的惶恐,她机械地点点头。

刚刚衣衫翩飞,池雨时的脸大半隐在枝叶间,看不清神情如何。

池雨时恍惚间只觉得回到了那个夜里,血光与火光吞噬所有活物。

他原本不应该暴露自己,可他不想让白雪词落到一个被凌辱的结局。

白雪词很勇敢,至少不会哭哭啼啼任人宰割,但还不够。

女子在这世上活下去有些难,更不用说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发挥自己的才能。

虽然圣上有心扶持女子地位,但也如沧海一粟,读得起书又坚持下去的有几人呢?

但白雪词既然有心要改变这世上女子的苦难,自己便助她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