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怪谈:浮世绘全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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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

山东省淄川某乡村马路上,有一座凉亭。凉亭的屋顶建在马路正中间,屋檐左右两侧的檐柱边分别摆着一个大石块当板凳用,除了屋顶、檐柱和大石块,亭子里什么都没放,方便路人随意歇脚。

凉亭的一边是山田,田里种满水稻或黍子,另一边是农户,十来户泥土房子沿着发源自远处山谷的小溪一溜儿排开,透过屋顶可以看到后方绿荫间石头嶙峋的山丘。

那是康熙年间某个夏日的午后。蒲留仙独自坐在凉亭,嘴里叼着长长的烟管,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他右边的石台上,摆着一个大茶壶,还配有一柄勺搁在堆叠着的两三个碗上,碗边放着一个用了有些年头的皮袋子和烟管。壶里装着的是当天现煮的茶,皮袋里则是满满当当的淡巴菰(烟草)。他的左边则摆着笔墨纸砚;脚边是枯枝燃烧后的余烬,一缕青烟袅袅升腾,仿佛一条蛇。蒲留仙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等待路过的旅人,劝人喝茶,请人抽烟,再让人说说牛鬼蛇神的奇闻怪谈,作为自己那本《聊斋志异》的素材。

这时,一个村民从小溪上游悠闲地走来,进了凉亭。他头戴一顶竹制斗笠,左臂夹着一个带把手的笊篱,里面兜着一个瓜。一看到傻子一般呆坐着的蒲留仙,他的眼神便写满了嘲讽。

村民:“先生和张公家的阿婆一样,耐性可真够好的咧。算起来今年都第六个年头了吧,阿婆还跑到那个山坡上等着张公回来,不管是刮风刀子还是下暴雨,一日都不曾落下。都说“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就算她等到天荒地老,溺水死了的人怎么也是回不来的呀。不过,家里就那么一棵独苗,难怪她会疯。唉,想起来还真是可怜哪……说起来,先生,最近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

听到有人搭话,蒲留仙终于睁开了眼睛,却也不看那村民,语气略带不耐烦地敷衍了几句。

蒲留仙:“嗯……哦,故事嘛……”

接着,假装发现淡巴菰没火了,低头将烟管凑到脚边的余烬上点火,吸了几口。村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

村民继续说道:“真不愧是学者,能忍人所不能忍啊。红星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飞向东方的那一年,先生坐在这里;蝗虫像云一样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先生还坐在这里。算起来也好些年头了,您还真有耐心。和先生比起来,张公家阿婆的疯癫程度还真是望尘莫及哪。”

“嗯……嗯……张公家的阿婆吗?”

见蒲留仙忙着往大烟管里塞新的淡巴菰,也不搭理他,村民自觉无趣,便迈开步子准备回家。

“算啦算啦,先生真是辛苦啊。您还是继续在这儿好茶好烟地伺候着,缠着路人说说蛇精勾魂的故事吧。”

两个旅人从小溪下游走来,与村民擦肩而过,进了凉亭。旅人甲肩上扛着一个草席裹着的方形包袱,旅人乙右手提着一个小竹笼。蒲留仙的视线转向了二人。

蒲留仙:“啊,二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这炎炎夏日里赶路,想必很热吧,快歇歇。不嫌弃的话,这里有些粗茶粗烟。”

旅人甲看了看蒲留仙,点头致意。“感激不尽。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旅人乙:“也罢,抽上一袋淡巴菰。”

他们面朝蒲留仙,放下行李,摘下斗笠坐在了石板上。蒲留仙放下烟管,拿起勺,往两个碗里舀满了茶。

蒲留仙:“请用茶,还有淡巴菰,请随意用。”

旅人甲:“那么我喝茶。”

旅人乙:“我也先喝杯茶,然后再来一袋淡巴菰。”

旅人甲先起身,走到蒲留仙身前,端起蒲留仙打好的茶喝了起来。

蒲留仙:“您尽管喝,喝完再给您添上。”蒲留仙手里还拿着那柄勺。旅人甲将碗递了过去,准备喝第二碗。

旅人甲:“那就劳驾您再给我一碗。”

“请尽管敞开肚皮喝。”蒲留仙接过旅人甲的碗并给他斟茶。旅人乙则放下了碗。

旅人乙:“我就来点淡巴菰吧。”

蒲留仙:“请用,烟袋里已经装好了淡巴菰。”

旅人乙:“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旅人甲接过第二碗茶,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旅人乙用手撑着皮袋口,从中捏出一撮淡巴菰塞入烟管里,就着脚边的余烬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儿后,悠然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蒲留仙早已拿着烟枪,坐在石头上,看向旅人。

蒲留仙:“不知二位从何处来?”

旅人甲:“我是崂山来的。”

蒲留仙:“啊,从崂山千里迢迢过来,应该累得够呛吧?而且这两三天的酷暑也令人头疼……”

旅人甲:“不过山里倒是很凉爽,沿途的水也是好水。”

蒲留仙:“水确实是好水。水好,是山里人的福气。这壶茶用的也是从那边的山谷里涌出来的水呢。”

蒲留仙回头,用烟管指着透过村民屋顶清晰可见的远处山丘。

旅人甲:“是吗?怪不得这茶的味道如此别致。”

旅人甲端着茶碗,旅人乙则将烟管从口中移开,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隔着凉亭的房檐看向远方。

旅人乙:“原来如此,有石,有树,山上应该有神仙居住吧?”

蒲留仙转回了身体,看了看旅人乙。“说到神仙,不知二位是否听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若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不妨说来听听。”

旅人乙:“哦哦,您是说有趣的故事吗?”

蒲留仙:“什么故事都可以。什么狐狸精的故事或蛇妖的故事啦,狼女和人结成姻缘的故事啦,又或者坏人的故事啦,遇鬼的故事啦,任何故事都欢迎。我每天都坐在这里,听路过的客人说各色各样的故事呢。”

旅人甲:“先生的趣味还真是有意思呢。我这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故事……啊,对了。我出门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姓唐的人,听说和匪徒是一伙的。一天晚上二更时分,月色明亮,他喝得醉醺醺地独自走在路上,看到一个红衣女人蹲在路旁,便想去调戏人家。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子背后,挠她胳肢窝,女子便把脸转了过来。您猜怎么着?惨白惨白的一张脸,光溜溜的,没鼻子没眼。饶他平日里作恶多端胆大妄为惯了,也被吓得‘啊’的一声不省人事。女子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正好有个同伙路过这里,将他抬回家照顾,折腾了好一通,才终于醒了过来。可他原本好端端的一张脸也变得光不溜丢的,什么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没了踪影。对了,你上次说的,幼童被砍伤的故事也很有趣呀。”说完便偏头朝旅人乙看去。

旅人乙:“对哦,那我就说说那个故事吧。那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有一个男子住在宋城南的一家客栈里,晚上趁着月色去路上散步。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位老人,边走边就着月光读手里捧的账簿。他心下好奇,不由得凑上去问:‘老爷子,您在读什么呢?’‘这是姻缘簿,写着你们的姻缘。’二人聊得投机,不一会儿走到了米市。迎面走来一个独眼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岁的女婴。老头看到来人,对他说:‘那女婴便是你的妻子。’男子勃然大怒:‘荒唐!我怎么可能娶一个独眼妇人的孩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吩咐随从将那个妇人的孩子杀了以绝后患。随从听命悄悄尾随着妇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女婴的脸砍伤,随即逃之夭夭。十四年后,男子当上高官,娶了一位刺史的女儿为妻。妻子貌美如花,但眉间总是贴着螺钿,仔细一看,原来是眉间有伤痕。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奶娘抱着走在街上时,被狂贼刺伤了,那一年她三岁。男子大惊失色,又问她奶娘的长相,原来是个独眼的。”

三人正聊得火热,不知什么时候叶生也来了。他站在小溪下游过来的入口,调皮地眨巴着一双碧眼,环视了一圈。

叶生来到蒲留仙面前,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说道:“你说的是京兆眉妩的事吧。老师,今天还有什么好故事吗?”

视线被叶生的身体遮挡了,蒲留仙便抬头瞟了一眼他的脸:“啊,原来是你啊。”

看着茶,叶生忍不住说道:“老师,今天可真热啊!受不了了,我要来碗茶。”

两个旅人正说在兴头上,话茬儿被打断,露出不快的表情,同时似乎想起了自己远行的目的,便开口了。

旅人甲:“我们也该走了。”

旅人乙:“是啊,出发吧。”

于是,旅人甲端着空碗,旅人乙拿着烟管,站起身来,走到蒲留仙面前,将它们放回了原位。这时叶生已经自顾自地斟茶喝了起来。

旅人甲:“谢谢您的好茶。”

旅人乙:“谢谢您的款待。”

蒲留仙:“谢谢二位让我听到了好故事。一路保重。”

旅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到行李前,戴上斗笠,像来时那样,各自带上行李走了。

叶生:“老师,他们刚才说的刺伤女婴的故事,说的是京兆眉妩的故事吧。”

蒲留仙:“是啊,似曾相识的故事。”

叶生给自己斟上第二碗茶,说道:“确实是啦。那个故事传着传着,就变样了。”

蒲留仙:“不过这也挺好。每个故事加上个人理解,再说出来故事味道也不同。你呢,可有听到有趣的故事?”

叶生:“有一个有趣的故事。特意来告诉老师的。”

“是吗?那太好了。”蒲留仙好像想起什么来,将烟袋锅放到膝盖上,装上新的淡巴菰。

叶生急忙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取了旅人用过的烟管,装了淡巴菰,点上火,坐到了茶壶边上:“我也要吃淡巴菰。老师,我昨晚听说了一个故事。”

蒲留仙:“是吗?”

叶生:“是一个莱州来的秀才说的故事,和无聊的旅人的故事可不一样。”

叶生美滋滋地吞云吐雾一番,就是不开口。蒲留仙也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儿。

终于叶生开口讲道:“说到这个故事啊。老师,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周立五的男子。那男子颧骨凹陷,尖嘴猴腮,脸上光溜溜的不长胡子,甚是其貌不扬,而且三十二岁了还没过童试,觉得人生无望便随着父亲去了荆南。途中借宿南城外仓桥旁的客栈。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来了个雉冠绛衣的人,那人右手执刀,左手拎着一个人头,须髯如戟。他到了周生的榻前,二话不说便砍下了周生的脑袋,再将手里提着的脑袋安了上去。周生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紧紧抱着父亲的大腿,大声尖叫起来,从梦中惊醒了。摸摸脑袋,还好端端地长在脖子上,没有感觉到异常,便放下心来。”说着,他吹了吹烟灰,塞上了第二锅淡巴菰,点上火,津津有味地吸了起来。

“但是,几天后,周生的颧骨变高,两颐骨渐丰,胡须逐渐浓密,脸变得周正起来。又过了一年半,他梦见一白须老者,头戴缁冠,手执长尾拂尘,与金甲神相伴而来。老者说:‘我来为你换腹。’话音刚落,同行的金甲神便拔刀剖开周的腹部,将他的五脏六腑掏了出来,洗干净后照原样塞回去,并扣上四角竹笠,在四角钉上钉子。‘叮叮叮’的锤子声在周生耳中回响,可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第三次装上淡巴菰,点上火,吞云吐雾起来:“钉好后,老者挥了挥拂尘说了句‘清虚似镜,原本无尘’,随即消失了。周生随即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才学也突飞猛进,最终官至侍讲学士。这是秀才说的故事,和不学无术的旅人说的可有天壤之别。”

蒲留仙:“嗯,是吧。有意思,是个好故事。”

叶生:“和刚才他们说的可不一样哦。”

蒲留仙点头说道:“不一样,是个好故事。趁着还没忘记,我得把它写下来。”

蒲留仙放下烟管,朝向左边,静静地一手提笔蘸墨,一手拿着纸,开始龙飞凤舞起来。叶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又塞上新的淡巴菰抽了起来。

蒲留仙:“是个有趣的故事。”

叶生:“这个故事有点意思吧?”

“很有趣,很有趣,这个有趣,那个也很有趣。”蒲留仙频频点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叶生默默地抽着淡巴菰,出神地看着。

叶生抽尽兴了,心满意足地吹出了烟灰,咔嚓一声放下烟管。

叶生:“老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有点急事。”说着,他站起来,对抬起头来的蒲留仙微微点头致意,往来时的路走去。“明天再带好故事来找您。”

蒲留仙:“好啊,有劳了。”蒲留仙又低头动起笔来。

这时,李希梅静静地走了进来。

李希梅:“老师。”

蒲留仙迷茫地抬起眼皮。李希梅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小李啊,你来得正好,坐吧。要不要喝杯茶?”

李希梅:“一会儿再喝,现在不渴。”

蒲留仙问道:“那来点淡巴菰?”

“现在没什么胃口,过一会儿再说。”

蒲留仙:“哦,那就坐吧。”

李希梅走到蒲留仙的左侧坐下:“是。老师,刚才叶生来过了吧?”蒲留仙搁笔,卷纸,放在砚台旁边:“来了,你见到他了吗?”

李希梅:“见到了。今天他又说了什么故事?”

蒲留仙:“说了些有趣的话。”

李希梅:“他刚才是不是说《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啦?”

蒲留仙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呢?听他说过吗?”

“这个啊……”说着,李希梅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脏兮兮的旧书来,他面带嘲讽继续说道,“他把这个落在路上了,肯定是拿这个来换淡巴菰抽的。他说的是哪个故事?”

“说的是周立五在梦里被换头洗肚子的故事。”

“老师明知道还默默地听他说吗?”

“知道是知道,但是经过不同的人思考,说出来的趣味又不一样了呢。”

“可那不就是为了骗吃骗喝才胡乱编造的瞎话嘛。不过他也不是简单的角色,而且从头发和眼睛看,好像是洋人呢。”

“也许是吧,不过也可能是女真族的。”

李希梅说着,把手里的书扔到一边,一脸严肃:“是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流浪人。老师以后还是不要再接近那样的人了,太傻了。我这话说着可能不中听,但像老师您这样有学问有才华的人,就这样籍籍无名过一生太可惜了。京城现在正在广招天下学者,老师要是去了京城,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呢?”

蒲留仙:“不,你的意思我能理解,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那条路不适合我。年轻时,我也曾想过靠儒学来立身,不过后来一想,就算当上大官或大儒,扬名于世,也不知道自己内心能否真正快乐。也许在你们眼中,我这样搜集牛鬼蛇神的故事是走火入魔了。不过要是打个比方的话,学者就好比在昼夜分明的世间,一生都只在白天的单调世界里蝇营狗苟,从不知还有个神奇恍惚的夜间世界之人。”

李希梅:“是的。”

蒲留仙继续说道:“我平时也会想,假如我也能娶到狐妻或者与鬼怪成为挚友,这个世界又将变得多么有趣呢?即便是文学,我觉得有意义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谈,绝不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

蒲留仙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今天就先回去吧,你也去我家吧。我将上次叶生说的《搜神记》中求瓜术者的故事改编成了种梨的趣事,给你看看。”

“好。”

蒲留仙起身收拾砚台。李希梅也熟练地收好茶壶,用左手搂着,右手则拿起了皮袋和两根烟管。蒲留仙右手拿着砚台,左手拿着纸和笔,终于站了起来。

蒲留仙说着,注意到李希梅捡来的书,用拿着纸和笔的手将其抓在手里:“快走吧。明天再还给他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