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怪谈:浮世绘全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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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香

沂州有个书生,姓桑,名晓,字子明,自幼父母双亡,独自寄居在红花埠。桑生性格文静,喜欢现世安稳的生活,除了每天去东邻家蹭饭之外,其余时间都端坐在家里。有一天,东邻的书生过来,和他开玩笑说道:“你独自一人住在这院子里,就不怕有鬼狐来找你吗?”

桑生答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鬼狐?雄的来了,我用利剑赶走;雌的来了,我就开门收留她!”

听完东邻书生就回家了。到了晚上,与朋友们谋划,搭梯子把一个妓女越墙送进桑生院子里,让她轻叩桑生的房门。

桑生透过门缝瞧了瞧,见是一个陌生女子,便问道:“你是谁?”

妓女说:“我是鬼。”

桑生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妓女见此情况,悄悄往后退,径自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东邻书生又来到桑生的书斋。

“昨夜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桑生忙不迭地诉苦,说自己昨晚见鬼了,并表示:“我想回老家去。”

男子拍着手说:“怎么不开门留她呢?你不是说雌的来了就收留她吗?”

桑生终于明白,原来这是朋友搞的鬼。于是放下心来,不再想回家的事了。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这天夜里,又有人敲门。

“有人吗?有人吗?”

听起来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桑生以为又是朋友与他开玩笑,便开门请女子进来。一看,原来是个绝色俏佳人。桑生吃惊地问她:“你是谁?”

“我叫莲香,来自西邻的青楼。”女子答道。

因为红花埠一带青楼众多,桑生对女子的话深信不疑。随后,两人灭了烛火歇息,天亮前女子便离去。从此,每隔两日或三日,莲香必来一次。一天晚上,桑生独自坐在书斋里,正思念莲香时,施施然进来一个女子。桑生以为是莲香来了,忙起身迎接。

“你可来啦。”

仔细一瞧,来人竟然不是莲香,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青丝还未束起,长袖飘飘,婀娜娴静。桑生十分惊奇,怀疑她是狐狸精。

少女说:“我是李家小姐,爱慕公子高雅风流的才情,还请公子日后别忘了我。”

桑生大喜,牵过女子的一双柔荑,却发现其凉如冰块,他疑惑地问道:“你的手怎么如此冰凉?”

“我自幼体弱,今晚又冒着严寒来的,怎能不凉呢?”

女子又说道:“我年纪虽然不大,自小体弱,而且父母突然双双离世,独留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没处依靠。不知公子能否收留我?还是已有妻室了?”

桑生说道:“妻室倒是没有,只有附近青楼女子会来,但也不常来。”

女子说道:“那她来我便避开。我和她们那样的人可不一样,只要您不说,她来了我便回去,她回去了我便来。”

雄鸡报晓,女子便起身离开。临走时,送了一只绣鞋给桑生,说道:“这是我脚上穿的绣鞋。公子只要抚摸它并在心里默念我,我便会来。但是有外人在场时,千万别摆弄它。”

桑生接过绣鞋一看,像解结的锥子一般尖尖翘翘。桑生心中非常中意。第二天晚上,莲香没来,桑生便想起了李女,拿出绣鞋来把玩。李女飘然而至,两人又亲热一番。

从此,桑生只要一拿出绣鞋并默念李女,李女便会到来。桑生心下好奇,便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拿出了绣鞋的?”

李女笑着说:“好巧啊。应该是我想要来的时候,公子正好拿出绣鞋吧。”

一天夜间,莲香来到书斋,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变得如此虚弱?气色也不好?”

桑生说:“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莲香便起身告辞,约好十天后再来相会。莲香走后,李女又来了,一夜都不曾落下。一天晚上,李女问桑生:“这么多天了,怎么不见公子的意中人来?”

桑生便说道:“她和我约好了十日后来。”

李女笑着说:“在公子看来,我和莲香谁美?”

桑生说:“你二人都是绝色,只是莲香的身体要比你温暖些。”

李女闻言,脸色一变:“你说我们都是绝色,应该是敷衍我的吧。莲香是月宫嫦娥,我肯定是比不上的。”

说完,她便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态,又掐指算了算莲香约好要来的日子。原来十日之约马上就到了,她对桑生说:“明晚我想偷偷看看莲香小姐。公子千万要保密哦。”

次夜,莲香果然前来,与桑生谈笑风生。同床共枕时,莲香大惊:“哎呀!才十天不见,公子的身体怎么亏损得如此厉害?公子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桑生问:“你怎么知道?”

“我用神气探了探,发现公子脉象紊乱,是恶鬼缠身所致。”

次夜,李女一进门,桑生就问:“你昨晚偷看莲香,觉得如何?”

李女答:“确实很美。我原来便认为人间没有如此美貌之人,后来证实了果然是狐狸精!她回去时,我一路跟着,看她进了南山一个山洞。”

桑生寻思着,应该是李女忌妒莲香美貌,便随意敷衍了几句。第二天晚上,莲香来了。桑生开玩笑说:“我是绝对不信的,可偏有人说你是狐狸精。”

莲香慌忙追问:“谁?是谁说的?”

桑生笑着说:“我开玩笑的。”

莲香说:“狐狸与人又有什么不同?”

“不是都说狐媚惑人嘛。被狐狸迷住的人都会得病,重则丧命,太可怕了。”

莲香说:“并非如此。一般像公子这般年纪,行房三天后,精气便可复原。即便是狐狸精也没什么害处。世间多少人死于痨病,难道都是被狐狸精迷惑死的吗?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桑生竭力辩解:“并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说,你倒是说啊。”

莲香步步紧逼,桑生迫于压力,便如实招了。

“实际上有人来过。”

莲香说:“我就猜到是这样。原本就奇怪,你为什么如此虚弱,而且虚弱得如此快。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那女子不是人类吧。你不要声张,明晚我也像她那样,偷偷看看她。”

次夜,李女又来,还没与桑生说上几句话,听到窗外有人咳嗽,便落荒而逃。

莲香进屋来,对桑生说:“公子,不好了!她果真不是人类。若不果决地与她一刀两断的话,你命不久矣!”

桑生以为莲香嫉妒李女,也没吭声。

莲香起身说道:“我知道公子爱她,割舍不下你们的感情。可我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死去。明日我会带药来为公子医治。幸亏目前中毒不深,十天便可治愈。我会一直陪着公子,直到公子康复。”

次夜,莲香带了一包药来给桑生服下。不一会儿,桑生便觉得腹中清爽,精神十足。桑生心中感激莲香,却不愿相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自那夜起,莲香夜夜同床陪伴桑生。

数日后,桑生的身体也健壮起来。待到桑生恢复如初,莲香便回去了。临走时殷切叮嘱他。

“公子可千万记住,一定要和她断绝关系。”

桑生压根儿就没想过和李女断绝关系,为避免麻烦,还是假意答应了。

“好啊,一定会断绝啦。”

桑生刚送走莲香便关上大门,点上烛灯,拿出那只绣鞋把玩,心里默念着李女。李女瞬间便出现在他眼前,几日未见,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桑生解释道:“这几日,莲香来为我治病,所以我未能与你相见。你别生气啦,我心中可是一直都在想你的。”

李女的情绪这才好转。桑生在李女耳边悄声说道:“我是爱你的,但有人说你是鬼。”

李女半晌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怒气冲冲地说道:“一定是那个狐狸精在乱嚼舌根子!你若不与她断绝往来,我就不再来了。”

说完,李女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桑生手足无措,又说了无数劝慰的好话,她才罢休。

隔了一夜,莲香来了,知道李女又来过,生气地说:“公子就这么一心想死吗?!”

桑生笑道:“你妒忌心太强啦。”

莲香怒火更甚:“公子得了绝症,不是我好不容易才治好的吗?不妒忌的那人究竟想将公子怎样?”

为了转移话题,桑生便开玩笑地说:“李女说,前几日我的病是狐狸精作祟造成的。”

“是吗?”

莲香叹了口气,说道:“若方才那些是真心话,说明公子还是执迷不悟!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纵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我们就此别过,一百天后,我再来看躺在病床上的公子。”

莲香不顾桑生的竭力挽留,愤然离去了。

从此,李女夜夜来与桑生欢会。大约过了两个月,桑生觉得自己浑身乏力。起初还没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日渐消瘦虚弱,每顿饭只能喝下一碗粥。本想回老家静心调养,又贪恋着李女,狠不下心离去。就这样拖了几日,终于病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东邻的书生见桑生病重得无法起身,便日日派下人前来送食。直到这时,桑生才对李女起了疑心,对她说:“悔不该不听莲香劝告,才落到这般田地!”

说完便昏死过去。过了许久,桑生悠悠醒来,往四下看了看,李女早没了踪影。从此李女再也不曾出现。桑生独自躺在空房里,望眼欲穿地盼着说过百日后再来的莲香。那一刻,他仿佛体验到了农夫等待稻谷成熟的心情。

一天,他正思念莲香,忽然感觉到有人掀帘进来。艰难地睁眼一看,果然是莲香。

莲香走到床前,嘲讽道:“你这乡巴佬,我是胡言乱语的吗?”

桑生泣不成声,过了一阵,才敢开口。

“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求你救救我。”

莲香说:“公子已病入膏肓,实在没救了。我这次是来与你诀别的,只为了证明我并非出于嫉妒。”

桑生悲从中来,说道:“说来也是我枕头下的东西作祟,烦你替我将它毁了!”

莲香伸手摸出了个东西出来,原来是一只绣鞋,鞋上绣着李女的名字。莲香便将其拿到灯下,翻来覆去细看。李女忽然进来,一见莲香,转身想逃。莲香一个箭步冲过去堵住了门。李女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桑生数落李女:“你为何要骗我?你说,你说啊!”

李女无言以对。

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与妹妹初次见面。以前你说桑郎的病是我造成的,现在又要如何说?”

李女低头谢罪:“都是我的错。”

莲香说:“如此佳人,怎么会因爱而结仇呢?”

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凄凄惨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姐姐原谅我。”

莲香扶起李女,细细盘问她的生平。

李女说道:“我是李通判之女。少年夭亡,就埋在这院外。我身已死,但情丝未断,希望与少年郎交好,但置他于死地,绝非我的本意。”

莲香说:“听说为了死后在阴间长相厮守,鬼都想置人于死地,可有此事?”

李女说:“不。两个鬼在一起可没什么乐趣。若是有趣,我又何必来寻桑郎,阴间岂会缺少年郎?”

莲香说:“妹妹可真是傻!夜夜交欢,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和鬼呢?”

李女也问:“听说狐常常迷人致死,那又是为了什么?”

莲香说:“你说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补养自身的狐。我们可不是那一类的。因此,世间有不害人的狐,绝无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了!”

桑生听了她们的对话,才知道鬼狐之说都是真的。不过他与二人早已相熟,也没觉得有多惊讶。只是他已经气若游丝,忍不住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只能挣扎着扭动身子。

莲香看向李女,问道:“妹妹可有救桑郎的法子?”

李女红着脸摇头,说:“对不起。”

莲香笑说:“恐怕桑郎身体健壮后,有人又要吃醋了。”

李女郑重地说道:“若能寻得名医,我一定求他救桑郎,若能救得桑郎,我一定老老实实回阴间,绝没脸再到人间来。”

莲香解开香囊,取出药来说:“我早知会有今天,所以跑遍了三山五岳去采药,历时三个多月,才配好了药。此药能治愈世间一切绝症。不过病源在于妹妹,所以药引子还得从你身上取。不知你可否出手协助?”

李女问:“需要什么?”

莲香说:“樱桃小口中的一点唾液罢了。我取出一粒药丸,你放入他口中,口对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

李女羞得面红耳赤,低着头直瞅着绣鞋,不敢抬起。

莲香取笑道:“看来妹妹最在意的是这双绣鞋呢!”

李女越发羞惭,似乎已无地自容。

莲香将药丸放入桑生的口中,转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只好口对口往桑生嘴里送了一口唾液。

莲香说:“再来一次。”

李女再吐了一口唾液,一连三四次,药丸才被送下去。不一会儿,桑生的腹中传来雷鸣般的声响。莲香又给他服下一粒药丸,亲自为他渡气喂药。桑生觉得丹田发热,精神焕发。莲香说:“如此一来,病便好了。”

这时雄鸡报晓,李女彷徨地与二人告别,离开了。

桑生重病初愈需要调养,不得进食。于是莲香将院门反锁,让人误以为桑生已返回故乡,以免桑生的朋友前来探病,自己则日夜照料桑生。李女也每夜必来,将莲香视如亲姐般殷勤伺候,莲香也很疼爱李女。

过了三个月,桑生痊愈。此后,李女便隔三四日才来一次。有时来了,也只是看一看桑生便走。即使留下来,也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莲香曾多次留她与桑生共寝,李女都坚决不肯。有一次,桑生追上她,硬把她抱回来,觉得她身子轻飘飘的,就像葬礼时用的稻草人。李女未能逃走,便和衣而卧,身子蜷曲起来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怜惜她。待到次日桑生醒来,发现李女已经消失。

之后,十天过去了,李女再也没出现。桑生非常思念李女,经常拿出绣鞋来与莲香共同把玩。

莲香说:“如此美貌女子,我见了都很喜欢她,何况你们男人呢!”

桑生说:“以前一动绣鞋,她立刻就到,心里有怀疑,但是始终没往鬼的方向想。现在睹物思人,太难受了。”说着说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当时,红花埠有个姓章的富人,他有个女儿叫燕儿,年仅十五岁还未出阁却香消玉殒。停灵的第二日燕儿竟然苏醒过来,坐起来往四下一看,起身就打算向外跑。章财主赶忙关上门,不让她出去。

燕儿喊道:“我是李通判之女的亡魂,得桑郎垂爱,我送给他的绣鞋还在他那里。我真的是鬼,将我关在这儿也没什么好处呀!”

章父听她说得有板有眼的,便询问她为何来到这里。燕儿四处环视了一番,也觉得迷茫。在场的一人说道:“桑生不是生病回老家了吗?不可能有这事吧。”

燕儿执意说道:“他确实还在,回老家其实是掩人耳目而已。”

章家人深感怀疑。东邻的书生听说这事后,爬上墙头上偷偷窥探桑生住处,见桑生正与一美貌女子面对面说话,便突然闯了进去。女子见有人来,慌乱不已,一晃眼居然不见踪影。

邻生惊异地问道:“你不是回老家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桑生笑着说:“我曾和你说过的,雌的来了我就留下她!”

邻生将燕儿说过的话告诉了桑生。桑生想去燕儿家看个究竟,却苦于不到理由。章母听说桑生并未回老家,越发觉得奇怪,派仆妇到桑生那里索要绣鞋。桑生交出了绣鞋。

燕儿见到绣鞋十分高兴,急忙试穿,却发现绣鞋比脚小了一寸多。她大吃一惊,拿过镜子一照,瞬间花容失色,原来自己是借尸还魂了。于是,燕儿就把自己的身世经历说了出来。

章母这才觉得怪异。燕儿对着镜子大哭起来:“当时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但一见莲香姐还是觉得相形见绌。而今反而成了这样子,叫我如何是好!”

旁人并不知道燕儿的身体里其实是李女的鬼魂。她拿着绣鞋放声大哭,谁都劝不住。哭完后,她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饭端到嘴边都不吃,就这样连续七天不吃不喝竟也没死。起初几天,她全身开始浮肿,渐渐地,浮肿消了,她便觉得饥肠辘辘,开始进食。两三天后,浑身发痒,蜕了一层皮。早晨起床时,病中穿着的鞋子掉了,拾起来再穿时,发现鞋子变得肥大。于是拿出从桑生那儿拿来的绣鞋试穿了一番,肥瘦正合适。燕儿大喜,再拿出镜子一照,眉眼俨然和李女一模一样,内心更是喜不自胜,麻利地梳洗打扮,去见母亲,凡是见她的人都惊艳得舍不得移开眼睛。

莲香听了燕儿的传说后,劝桑生向章家提亲。桑生觉得两家贫富悬殊,不敢贸然按照莲香说的去提亲。恰好章母寿辰到了。桑生就随着章家的子婿们前去祝寿。章母见拜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试探着让燕儿躲在帘子后偷偷辨认。

桑生是最后一个到的,燕儿急忙跑上前去,拉住桑生的袖子,要跟他回家。章母见状训斥她一顿,燕儿才害羞地回到屋里。桑生仔细辨认,发现燕儿确实是李女,不由得潸然泪下,拜倒在章母面前。章母将他扶了起来,倒也没有表现出轻视之意。

章母托自己的兄弟去说媒,想要择一个黄道吉日招桑生入赘。桑生回去后将此事告诉莲香,并商量婚事。莲香泫然欲泣地听着,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一句话,竟然是要和桑生诀别。桑生大吃一惊,忙问理由,泪流满面。

莲香说:“你被人家招赘成婚,我有什么脸面跟着去?”

桑生思量许久,决定回老家迎娶燕儿,莲香应允。桑生便去章家,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章家听说桑生已经娶妻,勃然大怒,将燕儿训斥了一顿。燕儿极力劝说,章家拗不过她,同意了桑生的请求。

到了成婚之日,桑生亲自去迎娶燕儿。因为筹备的时间有限,家里的布置也显得寒酸。可等到桑生迎亲回来时,只见从大门到新房铺了一溜儿的毛毡,张灯结彩,数百对蜡烛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异常豪华。莲香扶新娘入了洞房,盖头一揭下,发现燕儿容貌果然和李女一模一样。

莲香陪新人喝合卺酒,细细询问了燕儿还魂的奇异事。

燕儿说:“那天离开后,心中闷闷不乐,又觉得自己是鬼,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无比憎恨自己污秽的身子,怒冲冲地不想回墓地里,便随风飘荡。每每见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羡慕。白天藏在草丛中,夜里便由着自己的脚随处乱走。偶然到了章家,见一个少女病死在床上,就附到她身上了。”

莲香听了,沉默了好久,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下一个儿子,而她产后患病,病情日渐沉重。她握住燕儿的手说:“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了,希望妹妹能视如己出。”

燕儿大哭不止,千方百计地劝慰她,并打算去请大夫来,莲香却拒绝了。眼看着莲香生命垂危,气若游丝,桑生和燕儿号啕大哭。莲香睁开眼睛,嘱咐道:“你们别哭了。你们盼着我活,我却盼着死。若有缘,十年之后再见。”

话音刚落,莲香就断了气。桑生掀开被褥要给她穿寿衣时,发现她已化为狐。桑生不忍心将她视为异类,仍以隆重的葬礼安葬了她。莲香生的孩子,取名狐儿。燕儿将他视如己出,每逢清明节,都要带着他到莲香的坟上拜祭。

十年后,桑生乡试及第,考中了举人,家境日渐富裕。狐儿颇为聪慧,只是自小体弱多病。而燕儿一直没有生育,颇为发愁,常劝桑生再娶一妾。

一天,丫鬟来禀报:“门外有个老婆子,领着个女孩要卖。”燕儿就让她将人领进来看看。见到女孩,她便大吃一惊,说道:“莲香姐姐又转世了!”

闻言,桑生也从里屋出来仔细看了看,见女孩酷似莲香,也觉得惊异。

便问老婆子:“多大了?”

“十四岁,老爷。”

“聘金要多少?”

“我这个孤老婆子只有这么个孩子,只要能给她找个好人家,让我有个吃饭的地方,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也就心满意足了。”

桑生多付了些银两,买下姑娘。

燕儿握住女子的手,来到内屋,将手放在她的衣领上,笑问:“你可认得我?”

姑娘回答:“不认识。”

“你姓什么?”

“我姓韦,父亲在徐城卖酱油,已死了三年了。”

燕儿数着指头细算,莲香恰好死了十四年。再仔细观察姑娘,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态,都与莲香如出一辙。于是低头说道:“莲香姐姐!莲香姐姐!你说十年后再见面,当真没骗我。”

姑娘如梦初醒,拍着胸口“咦”了一声,盯着燕儿细看。

桑生见状,笑着吟了一句晏殊的《浣溪沙》:“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啊!”

女子泪流满面地说道:“是了!听母亲说,我一出生就会说话,总说自己叫莲香。家中人以为是不祥之兆,让我喝了狗血,我就忘记了前世的事情,今天才如梦初醒。”

三人共同回忆前生的事,百感交集。

寒食节那天,燕儿说:“今天是我与桑郎每年祭拜姐姐的日子。”

于是,三人一起到莲香墓前。墓地上野草丛生,墓前的树也有一人合抱粗了。女子触景生情,不由得叹息一声。

燕儿对桑生说:“我与莲香姐两世都是好友,不忍分离,还请桑郎将我们前世的尸骨同葬一墓。”

桑生依言挖开李女的坟墓,取出尸骨,与莲香合葬在一个墓穴里。亲戚朋友听说这桩奇闻异事后,都穿着祭祀的服装前来观看葬礼,没想到那天竟有二三百人不约而来。

庚戌年,我(蒲松龄)南游到沂州,遇到雨天无法出行,便在客栈里休息。客栈里刚好住着桑生表亲,名叫刘子敬,给我看了同乡王子章写的《桑生传》,本文只是故事的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