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渔夫
讲了杜甫之后,我概括性地给女儿讲了讲“中唐”诗歌,选了些比较有趣的诗人和他们的诗读给女儿听:比如韦应物,这位诗人年轻时是一个不学无术、骄纵轻狂的纨绔子弟,中年之后,人生际遇陡转直下,他也幡然悔悟,开始修行学文,终成一代大师。比如特立独行的韩愈,他就不满足于按照既定的套路、范式来写诗,而是在诗歌的题材和形式上标新立异、大胆尝试,他写的诗不落窠臼,很有新意:像《落齿》,讲的是他掉牙的事儿,这类题材在过去是很不入诗人“法眼”、上不了台面的,韩愈不但写,而且还写得不差,从这略显琐屑的日常小事里悟出了人生道理。再比如刘禹锡,他因为游玄都观写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语涉讥刺”而被再次贬谪,十二年后“刑满释放”,故地重游,他再写玄都观桃花,“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不改本色。
东拉西扯讲了半天,我决定选中唐两位诗人同题材的诗精讲,一首是柳宗元的《江雪》,一首是张志和的《渔歌子》。两首诗都写渔夫,志趣却大相径庭,很值得比较着来读读。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渔歌子五首(其一)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选《江雪》是因为女儿上学期学过,那段时间我工作繁忙,没来得及给她好好讲讲——我始终认为,这首诗是不太适合拿来给小朋友学习的,因为它看起来简单,字少且不生僻,但内里其实比较复杂,里面有小朋友们尚未涉猎的很多典故、文化背景,也有成年人才有的一些人生经验,不理解这些,是无法充分理解和欣赏这首诗的。
这里说点题外话,我觉得在当代教孩子学古诗,不应取“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态度,好像只要早接触,多读、熟读、多背,古典文化、传统文化的熏陶、修养就自然而然地附体上身了一般。在我看来,这其实只是在做些无益的表面工作,浮光掠影地背诵十首,不如透彻地讲一首。知识的积累、熟练度的操习,是学习教育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那些真正吸引、俘获我们,让我们产生深深认同感的东西——这在教育过程里,有点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味,不过,讲清、讲透,让孩子可以去感受、体验、理解,进而思考并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是教育的应有之义。没有这些,只是囫囵吞枣地吃进去,那么任何古典文化都只是些没有生命力的故纸堆、冷灰烬。教育发展至今日,除了文本本身的经典性标准,还应该讲点儿“接受主义”,充分考虑小朋友的经验范围、知识结构以及孩子的心理特点与接受方式。
回到《江雪》这首诗,我觉得要理解这首诗的好,不讲清楚这位“孤舟蓑笠翁”是不行的,而要讲清楚,就得讲讲历史故事。传统文学涉及渔夫的作品可不老少,我想了想,选了三个。一个是姜子牙渭水垂钓的传说,选这个一来它属于民间传说,通俗易懂;二来这故事里钓鱼人姜子牙所追求的,也是比较传统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类,比较有代表性,可以作为一个大的背景,帮助女儿理解“钓鱼”这一行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象征意义。第二个我选的是《楚辞·渔父》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他更有文人气质,还有几分道家的仙气儿;这个故事代表了“渔夫”象征的另一面,明哲保身,隐遁于江湖。第三个我选了严子陵的传说故事,这个故事是屈原渔父故事的现实版本,有些内容也契合张志和那首诗所传递出的东西。
除了故事,我也给女儿读了些和渔夫、钓鱼有关的古诗,比如李颀的《渔父歌》,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里那句著名的“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柳宗元另外一首和钓鱼有关的诗《渔翁》等,这样一通读、讲下来,女儿大概明白了这位“孤舟蓑笠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说别的,光看那在雪中傲然独钓的架势,就可以肯定他绝非等闲之辈。他或许和姜子牙一样,胸怀澄清宇内的志向和才干,希望被人赏识,得以施展抱负,成就一番事业;但也不愿意放低身段,像孟浩然那样去求高官显贵们引荐,所以在出仕与归隐、“达”与“穷”之间,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中间地段——这可能也是历朝历代不少知识分子的道德与社会处境,所以特别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当然,这首诗里的渔夫与众不同的一点是态度比较决绝、傲岸,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传统的归隐与垂钓,就像严子陵的传说、张志和的词里表现的,我虽然放弃了功名利禄,却因此可以投入大自然的怀抱,纵情山水,江海寄余生,乐得潇洒自由。这首迥然不同,他把外部世界渲染得分外荒凉、孤寂,甚至很有点人类尚未出世的洪荒感。这么做,更像是一种表态:不流于世弊,不苟且于现实。
搞清楚这位“孤舟蓑笠翁”,就可以回过头来再仔细看看他钓鱼的环境:诗题为《江雪》,可除了最后一句,其他句好像都和雪没关系,他用了另外一种办法间接表现雪。这种方法有点像数学里的减法,他把整个世界里活动的、富有生命力的、纷繁多样的,都“删除”“腾空”,只留下一些大概的轮廓,仿佛写诗就是在“模拟”下雪,用文字下了场雪,把多一点的部分全给“覆盖”起来。最后字儿都嫌多,删到不能再少,留下大片的空白。这样显得天地特别辽阔,也就更加肃杀和萧条。在这样不断拓展的大空间、略显单调的大背景下,一个小黑点就相当夺人眼球,那位“孤舟蓑笠翁”就这样力透纸背,突兀、坚硬、鲜明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这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种表现手法,叫作“留白”。比如画画,除了用笔墨渲染、勾勒的部分,还有意识地留下一些空白,让别人去想象。充分利用表现空间,强调整体效应,是比较高明的举动。
和《江雪》里光秃秃、阴惨惨的世界相比,《渔歌子》的色调就明亮了许多,时节也由凛冽的寒冬转换为温润怡人的暮春。和上首诗的肃杀相比,这首诗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白鹭翩飞,桃花流水,鳜鱼因肥硕而行动略显笨拙,别的不说,光想象一下它们的色彩和动作,就很让人心旷神怡。诗人好像是在作画,在这些景物之外,他开始绘下关键的那位渔夫,不过他没正面写,而是重点去勾勒他的箬笠、蓑衣,这么写的原因藏在下一句,就是下雨,因下雨而着箬笠、蓑衣。雨也很配合,不是暴雨,也不是苦雨,只是斜风细雨。这恰到好处的春雨好像一层“增光剂”,将箬笠、蓑衣一洗如碧。通篇下来,诗人只是在客观地描述,好像没写这位渔父的心情、感受,但字里行间洋溢的畅快与惬意,已不辩自明。严子陵隐居富春山,虽然有明哲保身的考虑,但这“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自由自在肯定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就获取渔获的效率言,钓自然不如网、不如罾,网罾复不如炸药、机船拖网之类。故钓鱼之道,不在鱼而在钓。所以,钓的是鱼,或是江雪、天下,其乐趣应该都在于钓的过程。在这点上,严子陵、张志和想得倒是非常通透。
钓鱼之乐几何?怕只有深爱此道的人才能说清楚。除了中国人,外国人对此也颇有见地,最后不妨听听英国的一位资深钓客如何描述:“当律师被杂物湮没,当政客尔虞我诈,咱们却坐在开满立金花的河堤上,听鸟儿鸣唱,看银色溪流从身边静静流过,我们的心也随之静默。确实,我的好徒弟,我们可以把波特勒医生说草莓的话用在垂钓上:‘上帝当然能造更好的浆果,可当然他也没造。’因此(我或许可以如此判断),‘上帝从没有创造出比垂钓更安详、单纯的消遣’。”(艾萨克·沃尔顿《高明的垂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