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家的大悲悯
很难为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定一个图书品类,是游记随笔,是纪实文学,还是考察报告?归类其实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部书带给世人的巨大心灵撞击,是它那跨越国界和种族、跨越社会阶层、跨越入侵者和受难族群、跨越不同历史时空的深长影响力。我所深感愧疚的,是一百多年前这部书就震撼与警醒了无数俄国人;可时至今日,理应受到更大震撼和更多警醒的我们,对它的阅读认知与评介仍远远不够。
如果非要找一点理由,也可以说《萨哈林旅行记》是一部人物纷繁、内容庞杂、基调沉重的著作,需要沉潜身心、细细咀嚼方能领悟。在阅读呈现碎片化,在读书的目标性、功利性越来越强的今天,它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的阅读在开始时也很不轻松,常战战兢兢,生恐深爱的契诃夫说出一些伤害中国人的话(那是对腐败怯懦的清朝,即便有一些也无可指责),但真的没有。书中无处不在的,是作家对沙俄殖民和苦役制度的尖锐批评,是一种痛切的感同身受的悲悯。在这块陌生的与俄罗斯欧洲部分风光习俗迥异的土地上,契诃夫一路观察和问询,一路记录与书写,笔调仍是一贯的从容平正,字里行间也跃动着他那一贯的批判锋芒。
自见诸记载以来,在有限的零星描写库页岛日常生活的文字中,可见出僻远苦寒,亦可见出安宁与富足。该岛的渔业、皮毛、木材、煤炭和石油,都多到令人艳羡。而契诃夫笔下的岛上生活,却是无处不在的匮乏:缺少食品衣物,缺少医药,缺少文化生活,缺少精神上的安定快乐。不光是苦刑犯,几乎所有人都浸染着一种悲剧色彩。其时沙俄已废除农奴制,而那里存在(应说更严酷地存在)着奴隶和等级制度,存在着肆无忌惮的贪腐与欺凌,命运不公和人性之恶也表露得更为直白。得益于大作家的名头,契诃夫虽没有登岛许可证,仍一路得到各级官员真真假假的友好接待,考察过程中也获得了地方当局的协助,但并不影响他客观记录与评介在岛上的所见所闻。
《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后,沙俄迅速将侵占的清朝土地分为阿穆尔省、滨海省等行政区划,黑龙江下游地区和库页岛在开始时皆属于阿穆尔省。所谓“阿穆尔”,即黑龙江的俄文名称,似乎也是由鄂伦春或鄂温克语言音译的。[13]契诃夫到达时,适逢阿穆尔督军即将莅临,对库页岛作五年一次的巡视,书中写道:“萨哈林正在准备迎接督军,所有人都在忙着。”在该书第二章,作家描述了欢迎督军考尔夫男爵的场面,人们聚集在岛区长官官邸前的广场上,仪仗排列,乐曲奏鸣,一个仪表非凡的老人用银托盘呈上面包和盐。男爵大人温煦可亲,发表了一番富有鼓动性的讲话。而契诃夫则透过热闹表象发现实质,道出“我第一次看到萨哈林的民众,他们那种悲惨的特点并没有掩过我的眼睛:人群中有壮年男女,也有老人和孩子,但是唯独没有青少年,好像从十三岁到二十岁的年龄在萨哈林就根本不存在似的”。这个年龄段的人去哪儿啦?作者也提出疑问,结论是萨哈林不可能留住年轻人。
书中也写了考尔夫督军被移民拦截围堵时的无奈和应付,写其对属下瞒骗行径的心知肚明与姑息迁就。这位督军应该已接到监狱总署署长的秘密指令,知悉契诃夫的萨哈林之行没有官方许可,对他仍很友善,尽可能提供方便。契诃夫称赞考尔夫品德高尚,认真记录了他的一些讲话,却随处加以评点,颇有不认可之处。对苦役犯的生存现状,考尔夫说:
任何人都没有被剥夺获取完全平权的希望。不存在终身惩罚。无期苦役不超过二十年。苦役劳作并不沉重。如果说沉重,那只表现在强制性劳动不给劳动者本人提供私利,而不表现在体力强度上。不披枷戴镣,不用人看守,不给剃光头。[14]
这场谈话发生于契诃夫抵达之初,也不见得是督军大人蓄意欺骗,而接下来契诃夫笔录的大量文字,都证明这番话浑如梦呓。
“谈吐高雅,文笔优美”的岛区最高长官科诺诺维奇将军又是一种状态,他从不讳言当地生活的艰难枯燥,坦言自己深陷种种琐事的纠缠中,由于整天用脑子想主意,已深感疲倦。将军把契诃夫当成倾诉对象,不停地强调自己很有人道精神,“不断地表示厌恶体罚”,而体罚在岛上几乎无处不在。一位医生因动物检疫与他发生争吵,“结果将军甚至抽了他一棍子,第二天宣布准予他呈请辞职,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提出辞呈”[15]。掌握大权的人往往表现得很坦率,也不免借以掩盖真相。科诺诺维奇说“苦役犯、移民和官员,所有的人都想逃出这里”,作者是认同的;科氏复说自己“还不想逃”,则不免矫情,契诃夫也记录下来,显然并不太相信。
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海岛,契诃夫观察到上级官员对下属的任意凌辱,更痛感于各级官员作为一个管控体系的整体之恶,如大量无偿地役使犯人。他写道:“数不清有多少苦役犯在侍候官员先生们。每一位官员,甚至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据我了解,都可以不限数量地使用仆役……一个典狱长按规定可有八名仆役:女裁缝、鞋匠、使女、听差兼信使、保姆、洗衣妇、厨师、清扫工。”[16]那位挨过将军棍子又被褫夺公职的医生,仍然拥有着奴仆,虽仅仅父子二人,却有着厨师、庭院清扫工、厨娘和使女。即便如此,官员们的生活仍然缺少平静和快乐,海军军官的两个小女儿被蚊子叮得满脸是包,倒霉鬼医生每晚都在写控告信,多数典狱长动辄殴打苦刑犯,将敢于反抗者处死或打入黑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书中至少写到两个典狱长被犯人活活打死。
岛上也有一些自由民,被当局用花言巧语忽悠来的移民,分了大块的土地,贷款建房和买来牲畜,可很快就陷入困顿——冬天漫长的寒冷,夏天的炎热与洪水泛滥,都不利于农作物的生长。在阿尔科沃屯,契诃夫发现所有的农民都欠债,“债务随着每一次播种、每多一头牲畜而日益增加”[17]。而就在契诃夫抵达前不久,二屯饿死了一个叫斯科林的移民,“他三天只能吃上一磅面包,很长时间都是如此”[18]。在另外一个居民点,又是一番景象:27户家庭挤住在一个废弃的大牢房里,环境污秽不堪,人们并排睡在大通铺上,十五六岁的姑娘不得不紧挨着单身苦役犯,铺前是臭气熏天的便桶。作者逐家记录:有苦役犯与自由民身份的妻子儿女,有强制移民,有波兰人和鞑靼人,也有监狱看守与年轻妻子。他用笔简洁冷静,一色白描,写到最后仍是按捺不住,为这些可怜女子的命运大声疾呼:“读者可以根据这种野蛮的居住环境判断,妻子和女儿在这里受着怎样的侮辱和损害,她们本来都是自愿跟随丈夫和父亲来到苦役地的,可是这里却无人关心她们。”[19]
最苦最惨的还是那些苦役犯,他们又被分为三六九等(等级制带来的幸福感和悲惨命运,皆体现在不断细分中)。该书卷首附了几帧黑白照片,如“为苦役犯上重镣”“连车重镣犯人”,皆注明为作者所藏。当时照相技术已发明约百年,但因相机的体积仍较笨重,加上经费拮据,契诃夫没有携带相机,这些照片应是他在岛上收集的。作者专门描写了沃耶沃达监狱的连车重镣犯,笔触入微: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手铐和脚镣,手铐中间拖着一根长三四俄尺的铁链,铁链另一端锁在一个不大的独轮推车上。[20]
读到此处,自会联想到他们平日怎样脱衣睡觉。作者在后面补了一笔:“夜里睡觉的时候,囚犯把推车放在床下。为了减少麻烦,通常让他们睡在通铺的边上。”
是什么样的重罪使他们受此严惩?
作者举了一个海军水手的例子:因为挥拳扑向一位军官,他被流放萨哈林;在苦役地又扑向下令用树条抽他的典狱长,被判处终身苦役,外加鞭刑和连车重镣。这还是仰赖考尔夫男爵的好生之德,否则就是死刑了。仅因不堪受辱、捍卫人格尊严就被押解流放,在萨哈林绝非仅此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