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跟随契诃夫去触摸那片土地
在我的研究和写作经历中,此书堪称成之不易,太少的可信赖的文献,太多的理不清的头绪,太过复杂缠结的情感带入,而在最后撰写这篇引言的时候,又有一个问号蓦地跳出来——
库页岛离开中国有多少年了?
从法理上说,可追溯到整整160年前的《中俄北京条约》,在清咸丰十年十月初二,公元1860年11月14日,俄国儒略历的11月2日。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双方签约时间定在下午2时,恭亲王奕訢延迟一个半小时始到达位于南城的俄罗斯馆。[1]是兵荒马乱之际道路难行?还是借此来找回一点天朝尊严?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在日记中称当天“晴暖如昨”,对于中俄谈判却无一字涉及,可证此事的运作极为保密。[2]
其时京师失守、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已过去约一个月,咸丰帝奕詝与一班近臣仍躲在避暑山庄,奉命留守议和的恭亲王奕訢也不敢待在京城中,带着一帮人马在京郊游动,居无定所。局势稍缓后,恭亲王受命与侵略者谈判,先后签署了三个条约。签约的顺序自有玄机,第一个是与英国公使额尔金,接下来与法国公使葛罗,最后才轮到俄国公使伊格纳提耶夫。英法公使靠着穷兵黩武逼迫清廷就范,摆出一副占领军的嚣妄排场,特地乘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乐队前导,精兵后扈,大昂昂进入礼部大堂,高调签约;而亚历山大二世的少将侍从武官、年轻英挺的俄国公使伊格纳提耶夫,则主动落在最后,签字地点也改为俄罗斯南馆。小伊态度谦谨,礼数周全,多数情况下表现得较有耐心,而最为巧诈(恕我对一个外交官用这样的词),下手也最狠,割占了黑龙江左岸和乌苏里江以东大片国土。然细检《中俄北京条约》文本,其中并没有出现库页岛的名字,再看两年前奕山所签《瑷珲条约》,也完全不提这个近海大岛,为什么?
在久远、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库页岛作为中国的第一大岛,北端侧对黑龙江口,迤逦向南,翼卫着广袤的华夏东北大陆,享有“大护沙”之誉。清朝初年,乘满洲统治者进军关内和攻掠中原之机,哥萨克开始侵入黑龙江流域,左岸从上到下都冒出一些罗刹堡寨,达斡尔、索伦等部族被迫迁至右岸,下江地区与库页岛北端也被滋扰。康熙帝毅然用兵,两次派大军进剿雅克萨,迫使沙俄政府签署《尼布楚条约》,清除在额尔古纳河以东、外兴安岭之南的敌寨,偏于一隅的库页岛亦随之重获安宁。数年后,俄廷请求在京师设立“俄罗斯馆”,由东正教赴华教士团管理,负责在京教务与外交商贸等事,并定期选派留学生来学习汉语与满文。而大清君臣却丝毫没有向俄国学习的愿望,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北方近邻正日益强大,且对黑龙江念念不忘。往事不堪回首。到契诃夫打算赴该岛考察时,黑龙江左岸、乌苏里江以东的庞大国土已然“易姓”,库页岛已成为沙俄的萨哈林。此名也来自滔滔流淌的黑龙江,满语将此江名为“萨哈林乌拉”。萨哈林,意为黑色的;乌拉又写作乌喇,即江。
就在1860年早春,契诃夫出生于亚速海滨的塔甘罗格市。他的家族世代为奴,直到沙皇宣布废除农奴制,到他父亲这一辈才获得自由身。契诃夫毕业于一所医学院,读书期间即开始写作,渐渐成为俄罗斯文学界一颗耀眼的新星,而兜里的钱却总是不够花。卷首那句有点儿煽情的话,来自他在1890年3月9日写给阿·谢·苏沃林的信。苏沃林是其好友,也是彼得堡的一个出版商,契诃夫的作品大多由此人印制发行。居住在莫斯科的契诃夫正在为前往库页岛做准备,给苏沃林写了不少信,一是请他帮助搜罗相关文献资料与地图,二是请求预支一些稿费。这一年的契诃夫刚满30岁,而我们的库页岛正式变为俄国的萨哈林,也即将满30年。
“自古以来”,是一个使用率甚高的外交热词,近年间颇遇到一些质疑,以为表述笼统,用之于库页岛则大致不差——数千年春风秋月,其与历代华夏王朝的往来见诸记载,史迹隐约而不绝如缕。但,也只能在清朝道光之前作如是说:从咸丰朝开始,沙俄军队就对它实施了武装占领;到契诃夫下决心前往该岛,已是在数十年之后,俄治下的萨哈林已变成一个恶名远播的苦役岛。他所说的“朝拜”,本意是以一个作家的良知,去亲历和体味那块土地上的人间苦难。
1893年6月,在结束库页行约三年后,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才最后定稿。原因之一,当是他必须发表一些作品以养家糊口,而更重要的应在于成书之艰难,要拣出那些录于恶浊监室中的卡片,常常会伴随着痛楚恐惧的记忆。一百多年过去了,当笔者捧读这部薄薄的沉甸甸的作品时,萨哈林已被描绘得如世外桃源一般,可萦绕心头的,仍是彼时的人性扭曲与悲苦意境,是契诃夫“散文衣橱里”那件“粗硬的囚衣”。
曾经的我对库页岛几乎一无所知,正是读了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才引发对那块土地的牵念。契诃夫的库页岛之行,是一个人的远征,是跋山涉水、险厄频发的超过一万俄里的辗转奔趋,抛却都市繁华和文坛盛名不说,当时其身体也已出现状况,仍坚持成行。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不联想到:清朝领有库页岛的两百余年间,似乎未见有朝廷大员、封疆大吏,甚至那有专辖之责的三姓副都统,登临过该岛一次;国内著名或不著名的文人墨客,包括流放宁古塔的失势官员和落难书生,也没见有人去过那里,没见有谁关心岛上同胞的生存死灭。
唐代有边塞诗人,随军远征,染写绝域的苍凉奇瑰与马上杀伐,文句间激荡着儒生报国的豪迈意气,这在清朝东北边疆应很难看到。边城宁古塔曾出现过流民诗社,也有学者将那些作品称作“清代的边塞诗”,尤其拈出江南才子吴兆骞的《秋笳集》为例。吴氏有首诗应作于黑龙江口,当时的他是巡边官军的夫役,对面就是碧沉沉的库页岛,可诗人心中想的,大约还是如何脱离苦海,早日返回内地……
库页岛的丢失,原因是复杂的,有沙俄、日本两个近邻的窥视与渗透、窃据与强占、分割与攘夺,而我更多反思的则是清廷的漠视,包括大多数国人的集体忽略。这也是阅读契诃夫带来的强烈感受,仅就书生情怀而言,为什么他能跨越两万里艰难程途带病前往,而相隔仅数千里的清朝文人从未见去岛上走走?人们当然能找出种种理由,我想叩问的是灵魂,是曾否有过眷注和关切、牵挂和悲悯。记得在一次聚会中谈了这些,一位在场者轻声诘问:
你去过了吗?
[1]据跟随沙俄公使伊格纳提耶夫的布克斯盖夫登记载:奕訢是在当天下午3点多抵达位于南城的俄罗斯馆(又称“南馆”)的,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并将此解释为“照中国的礼节”。作者时为沙俄太平洋舰队尉官,随从俄国公使赴京谈判,著有《1860年〈北京条约〉》,王瓘、李嘉谷、陶文钊合译,商务印书馆,1975年。
[2]《翁心存日记》,中华书局,2011年,第1560页。又其子翁同龢在日记中也记载本日“晴”,兼及拣书、招饮琐事,完全不知当日恭亲王赴俄罗斯馆谈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