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征东元帅府
公元10世纪至12世纪,欧洲的莫斯科公国还没有出现,我国的几个北方部族已相继崛起,先是契丹族的大辽,接着是女真族的大金,然后是蒙古族的大元,皆可谓飙风迅雷,轰轰烈烈,享国两百或一百余年。这些少数民族政权的兴起有一个近似的模式:部落内出现杰出领袖—排除异己和凝聚人心—对周边部落的血腥兼并—建立政权并侵入富庶地域。此类模式具有强大的传染力,一个王朝兴起,其他民族在忍受征发欺凌之下积聚能量,也跟着有样学样,图谋一逞。至于能否成功,那就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了。
1234年春,起家于鄂嫩河的大蒙古国在河南蔡州攻灭金朝,金哀宗自缢,临危继位的完颜承麟同日战死,所有的大金国土在理论上也就归了蒙古人,即后来的元朝。库页岛与下江地区先是划归辽阳行中书省的开元路,如果说元代的行省相当于后来的行政大区,当时的“路”即为省一级建置。《元一统志》这样介绍开元路:
南镇长白之山,北浸鲸川之海,三京故国,五国故城,亦东北一都会也。[43]
五国即原来的五国部,毋须解释;三京,则是指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金上京会宁府和东真国都南京。它们散布在辽阔的肃慎故地,南面为长白山,北临鲸海,即鄂霍次克海。整个地域实在是太大了,后来为管理方便,析出黑龙江下游、北部濒海之地与海中诸岛为水达达路。水达达,通称女真水达达或水达达女真,应包括以渔猎为生的费雅喀、赫哲和诸多小部落。因这里的原住民身穿鱼皮衣,冬季乘坐狗拉的爬犁,又称“鱼皮鞑子”“使犬部”。水达达路境内有五个万户府,而其治所未见详细记载,有学者推定在距黑龙江口约三百里的特林。果真如此,与一般的首府尽量居于辖区中心不同,该路衙门偏于一隅,滨江近海,自然是为了便于控驭海东。此时已是忽必烈时代,蒲鲜万奴的东真国已然不复存在,高丽也成了大元的藩属。元朝的“征东元帅府”,号称是为征服库页岛而设,衙署应该更靠近海口。此处用“号称”,是因为有人提出其设置可能与远征日本相关联,应也不无道理。
征东元帅府的设立,要早于女真水达达路。元代大文人黄缙《札剌尔公神道碑》作“东征元帅府”,对帅府所在的山川形势和居民生活情况描述如下:
东征元帅府,道路险阻,崖石错立,盛夏水活,乃能行舟;冬则以犬驾耙行冰上。地无禾黍,以鱼代食。乃为相山川形势,除道以通往来,人以为便。斡拙、吉烈灭僻居海岛,不知礼义,而镇守之者抚御乖方,因以致寇。乃檄诸万户,列壁近地,据守要冲,使谕之曰:朝廷为汝等远人不教化,自作弗靖,故遣使来切责,有司而存等令安其生业。苟能改过迁善,则为圣世之良民,否则尽诛无赦。由是胁从者皆降,遁于岛中者则遣招之,第戮其渠魁,余无所问。[44]
清晰说明这个元帅府的使命与职责,都在于攻取海峡之东的库页岛。那时对原住民的称呼很混乱,种族、部落、姓氏之间常难分辨。斡拙,即吾者;吉烈灭,又作吉列迷、吉烈迷。他们还处于原始部落的阶段,与下江各部血缘近同,同属于东海女真,并不为一条窄窄的海峡所隔断。
元代史籍所记载的“骨嵬作耗”,怎么解读也只是小打小闹,试想小小“黄窝儿”能乘坐几人,载回多少物件?而朝廷为筹备越海征讨大费周章,聚集甲兵粮饷,一千余艘战船,还远程调来一支新归附的南宋军队——手记军,特诏编入军籍,并命以后不得在手上刺字。组建这支大军的目标应是先拿下库页岛,再南攻日本。两次对日越海用兵的失利,忽必烈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去,一直惦念着第三次东征,不光在江淮征集民船,在江南、山东和高丽制造大型海船,也“命女直、水达达造船二百艘及造征日本迎风船”[45]。库页岛位于日本列岛北方,无疑具有着重要战略地位,大元君臣应能注意到这一点,以故在黑龙江口和濒海地区厉兵秣马。
元初以“征东”为名的元帅府,今知至少有三个,而以设在高丽的规格最高,针对的正是日本列岛。元世祖忽必烈登基不久,即多次遣使诏谕日本国君臣,命其降服,日人不从,甚至屠杀整个使团。元廷定议发兵征讨,在高丽设立征东行中书省,亦称都元帅府。至元十一年和十八年,元军两次越海进击日本,皆不利。尤以第二次东征损失惨重,14万大军死伤与被俘大半,其中至少有3000人为在开元路征调的女真人。那时的肃慎之地虽悉归大元版图,各偏远部族还谈不上驯顺,反叛事件时有发生,库页岛上的部落被称作骨嵬,经常滋扰下江地区。这种袭扰从至元一直持续到大德年间,据《元史·世祖纪三》记载:
辛巳,征骨嵬。先是,吉里迷内附,言其国东有骨嵬、亦里于两部,岁来侵疆,故往征之。[46]
三月癸酉,骨嵬国人袭杀吉里迷部兵,敕以官粟及弓甲给之。[47]
骨嵬,文献中又记作“嵬骨”。一般认为即居于库页岛的东海女真之一部,也有研究者以为是该岛南部的爱奴人,此处则作为库页岛之名。元廷设征东招讨司,曾发兵做过清剿,但即便费力渡过海峡,岛上高山深涧,追缉和捕捉也大不易。至元十年九月,时任征东招讨使塔匣剌奏报渡海征剿事宜,《元文类》卷四一:
至元十年,征东招讨使塔匣剌呈,前以海势风浪难渡,征伐不到䚟因、吉烈迷、嵬骨等地。去年征行至弩儿哥地,问得兀的哥人厌薛,称:“欲征嵬骨,必聚兵候冬月赛哥小海渡口结冻,冰上方可前去。”[48]
赛哥小海,研究者指为鞑靼海峡,更具体说应是黑龙江河口湾,那里江水与海水相混合,由秋至春有很长时间的冰期。不知什么原因,这次用兵未被朝廷批准。
至元二十年(1283)春,第三次征伐日本的军事规划启动,元廷开始调集军队,操练水师,配属在大都制造的新式火炮(回回炮),并在多地打造舰船;几乎在同时,对库页岛的东征也展开部署,“命开元等路宣慰司造船百艘,付狗国戍军”[49]。两大军事行动的策划应有密切关联,即指向忽必烈一直耿耿于怀的日本,一南一北,两面夹击的意图甚明。所谓“狗国”,即黑龙江下江地区的使犬部,其时为进攻库页岛的基地。而两方面的进展都不顺利,对库页岛用兵一拖再拖,《元史·世祖纪十》:
辛亥,征东招讨司聂古带言:“有旨进讨骨嵬,而阿里海牙、朶剌带、玉典三军皆后期。七月之后,海风方高,粮仗船重,深虞不测,姑宜少缓。”
此奏在至元二十一年(1284)八月,忽必烈为此役不仅设立了专门机构——征东招讨司,还征调了杰出将领阿里海牙等三路大军。而实际上,真正的登岛作战应是在第二年才展开,征骨嵬招讨使也换成杨兀鲁带与塔塔儿带,“授杨兀鲁带三珠虎符,为征东宣慰使都元帅”“以万人征骨嵬”[50]。至于这次征东之役的过程和细节,几乎没看到什么记述,但可确知的是:元朝大军攻占了库页岛,并在岛上长期驻军。《高丽史》忠烈王十三年九月有一条记载:
东真骨嵬国万户帖木儿,领蛮军一千人,罢戍还元。[51]
此年为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距元军登岛作战已过去两载。蛮军,指的是汉人的军队,与前面提到的“狗国戍军”应为同类。这位帖木儿应是元朝领兵大员,被冠以“东真骨嵬国万户”的头衔,说明高丽人对东真国印象极深,也把库页岛视为东真的辖区。
东真之地,元初作为成吉思汗幼弟斡赤巾的封地,此际为其后裔乃颜领有。乃颜对朝廷颇有异心,加上女真人对繁重徭役的不满,一场酝酿已久的变乱终于在至元二十四年四月爆发。忽必烈虽然御驾亲征,迅速粉碎了东道诸王的叛乱,但由于政权内部不稳,东征日本也就不了了之。因为有不少女真人为乃颜旧部,参加了叛乱,平定后被分批流放至扬州、滨州等地屯田。而下江一带也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不断有些官员“杖流奴儿干之地”“窜于奴儿干地”,即征东元帅府所管地面,似乎也有的流遣至库页岛。山海相隔,元军对库页岛的征剿不易,驻扎戍守更难。帖木儿所率一千蛮军是岛上驻军之一部,还是总数,他们是轮休还是撤防,已难厘清端绪。
大德年间,岛上部众仍常乘黄窝儿(吉烈迷人所造小船)来陆上劫掠,也有下江的吉烈迷百户逃亡岛上,“投顺嵬骨作耗”。透过有限的记载,可了解到库页岛已有城镇和村寨,而岛上部落与下江吉烈迷人关系复杂,联系颇多。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正是通过吉烈迷人传话搭线,骨嵬首领归降元朝,上交了部族武装的刀箭铠甲,承诺每年向朝廷贡纳珍异皮毛。库页岛上的部族归顺朝廷,征骨嵬之事后来也就不再出现。至于那些迁徙内地的女真人,以及流放到奴儿干的汉族人,很少能看到他们的下落,所有的流人,无论发配北疆还是编管于中土,都毫无声息地消失在漫漫岁月中。
[1]《清史稿校注》卷六三《地理三·吉林》:“又东北海中库叶岛,一曰黑龙屿,广三四百里,袤二千余里。”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245页。
[2]《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卷四《周本纪》:“成王既伐东夷,息慎来贺,王赐荣伯,作《贿息慎之命》。”息慎,即肃慎。中华书局,2013年,第171页。
[3]《左传》(春秋经传集解)第二十二,“昭公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20页。
[4]《汉书·武帝纪》所引“举贤良诏”,事在元光元年(前134)五月,中华书局,1962年。
[5]《大戴礼记·少闲》称在虞舜、禹、成汤、文王时期,“民明教,通于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来服”。
[6]《国语》卷五《鲁语下·孔丘论楛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4—215页。
[7]《大明一统志》卷八九《女直》,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36页。
[8]吴兆骞后得纳兰性德等人资助返回内地,在京师受到隆重接待,即以石砮为礼物,赠予友朋。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三《吴汉槎》:“吴江吴孝廉汉槎兆骞,以顺治十五年流宁古塔二十余载。康熙辛酉,归至京师,相见出一石砮,其状如石,作绀碧色,云出混同江中,乃松脂入水年久所结,所谓肃慎之矢也。”
[9]《乾隆御制诗》二集,卷五十二,“吉林土风杂咏十二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四三五册《集部·别集类》。
[10]《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812页。
[11]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卷四《地形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51页。
[12]袁珂《山海经校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13]《后汉书》卷八五,第2809、2817页。
[14]《魏书》卷一〇〇《百济国传》:“其国北去高句丽千余里,处小海之南”,中华书局,1974年,第2217页。
[15]《唐会要》卷九六,“靺鞨”条,中华书局,1960年,第1723—1724页。
[16]《新唐书》卷二一九《北狄传》,本段落引文皆出于此,中华书局,1975年。
[17]孛兰盼等编纂,赵万里校辑《元一统志》卷二,中华书局,1966年。
[18]路振,以文章名世,宋真宗时任知制诰,奉命出使契丹,凛然拒绝契丹提出的领土要求,所著《乘轺录》,曾收入《续谈助》《指海》等书,有辑本,见中华书局1991年版。
[19]昭梿《啸亭杂录》卷九,中华书局,1980年,第271页。
[20]尚永琪《欧亚文明中的鹰隼文化与古代王权象征》,《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
[21]《全唐文》卷二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22]《海青拿天鹅》,中国古代琵琶曲。杨允孚《滦京杂咏》:“为爱琵琶调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凉州曲,弹出天鹅避海青。”自注:“《海青拿天鹅》,新声也。”
[23]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页。
[24]景爱《辽代的鹰路与五国部》,《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第94页。
[25]李健才《东北史地考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
[26]王偁《东都事略》,《中国野史集成》第七册,巴蜀书社影印光绪淮南书局刊本,1993年,第478页。
[27]洪皓《松漠纪闻》,车吉心总主编《中华野史》第六卷,泰山出版社,2000年,第396页。
[28]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十《天祚皇帝纪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2页。
[29]参见该书第二十八卷,中华书局,2006年,第711页。
[30]《金史》卷一《世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13页。
[31]《金史》卷一《穆宗纪》,第14页。
[32]参见该书第296、298页,岳麓书社,1993年。
[33]《金史》卷七三《完颜晏传》,第1672—1673页。
[34]赵秉文著,马振君整理《赵秉文集》,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8页。
[35]参见胡凡、盖莉萍编著《俄罗斯学界的靺鞨女真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
[36]《元史》卷一一九,第2932页。
[37]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三一《蒲鲜万奴传》,中国书店,1984年。
[38]王禹浪、王宏北《蒲鲜万奴与东夏国》,《哈尔滨师专学报》1999年第3期。
[39]《高丽史》卷一〇三《金就砺传》,第210页。
[40]《元史》卷二《太宗纪》,第32页。
[41]许全胜校注《黑鞑事略校注》,兰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9页。
[42]《高丽史》卷二四《高宗世家三》,第375页。
[43]《元一统志》卷二,中华书局,1966年,第220页。
[44]全名为《朝列大夫佥通政院事赠荣禄大夫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柱国追封鲁国公札剌尔公神道碑》,见于《丛书集成续编》第136册,新文丰出版社,1989年,第208页。
[45]《元史》卷十三《世祖纪十》,第277页。
[46]《元史》卷五《世祖纪二》,至元元年十一月条,第100页。
[47]《元史》卷六《世祖纪三》,至元二年,第106页。
[48]苏天爵《元文类》卷四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90页。另《元经世大典·征讨·辽阳嵬骨》,所记同。
[49]《元史》卷十三《世祖纪十》,第265页。
[50]《元史》卷十三《世祖纪十》,第273、280页。
[51]《高丽史》卷三十,第4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