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页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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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个女真王朝的诞生

在篇帙浩繁的“二十四史”中,封建王朝的代兴似乎总与皇帝的个人品德和才能挂钩:末代天子大多昏庸荒淫,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即是;而开国之君又必然天纵神武,且上苍加佑,万民拥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即如此。这样的历史演进逻辑过于简单化,有时甚至失之荒谬,国家沦亡的原因很多,君主个人品行固然重要,可当大势已去之际,亦无可奈何。但若说开创一个王朝的基业,必有出类拔萃之领袖人物,那倒是一定的。

阿骨打就是一位不世而出的女真首领。对于女真叛辽与金朝肇兴的原因,宋代人及后世著述大多归结为压迫与反抗,归罪于辽帝追索海东青,以及银牌使者在鹰路上的胡作非为。如洪皓《松漠纪闻》载:

大辽盛时,银牌天使至女真,每夕必欲荐枕者。其国旧轮中下户作止宿处,以未出适女待之。后求海东青使者络绎,恃大国使命,惟择美好妇人,不计其有夫及阀阅高者。女真浸忿,遂叛。[27]

这里的“女真”,指阿骨打所在的完颜部,居于黄龙府与五国城之间的松花江流域,是为大辽鹰路之咽喉。那些过往的监鹰使者颐指气使会有的,作践下人也会有的,但每个人每晚都要女真姑娘陪睡么?未见金人记述,只是宋朝使者耳闻之事,未必可信。以此作为官逼民反的由头,不太可信。

叶隆礼在《契丹国志》中提供的是另一种说法:

女真东北与五国为邻,五国之东邻大海,出名鹰,自海东来者,谓之“海东青”……辽人酷爱之,岁岁求之女真,女真至五国,战斗而后得,女真不胜其扰。及天祚嗣位,责贡尤苛。又天使所至,百般需索于部落,稍不奉命,召其长加杖,甚者诛之,诸部怨叛,潜结阿骨打,至是举兵谋叛。[28]

宋人陈均在《皇朝编年纲要备要》政和四年小注中也有近似文字。[29]两书也都写到海东青,写了捕鹰使者之恶,却未提“荐枕”之说。有一点值得注意:说是辽廷向女真索要名鹰,女真再去五国部以武力博取,年年为此而战斗。有关鹰路的记述多来自宋朝使臣的记述,但也不应一概相信,一则是道听途说,二则又要拣一些皇上爱听的说,臆想与夸大之词在在有之。所谓五国,即原属黑水靺鞨的剖阿里、盆奴里、奥里米、越里笃、越里吉五部,与完颜部同源同种,而实力远逊之。五国诸城在鹰路上,却远非其终点,故也不存在只向完颜部索取海东青一说。若说终点,应是黑龙江口对面的库页岛,所以才需要命女真人过海搜求。

客观来看待鹰路,绝不仅仅是一条掠夺和凌暴之路,对于东北边远地区的开发、三江流域各部族的发展,对于女真部落的勃兴,应也有着不容忽视的推助作用。而历史地考察,对这条道路的袭扰拦截,也不一定都出于反抗暴政的民意,更多在于部落酋长的利益考量。依宋人所记,因天祚帝耶律延禧的荒淫无度,完颜部奋起反抗,阻断了鹰路,留心中国历史的人都清楚,此乃文人墨客曲解臆度的惯常套路。殊不知早在辽国强盛时,五国部就多次切断这条通往下江的道路,倒是完颜部自告奋勇,发兵用计,去打通大辽鹰路。如辽道宗咸雍八年(1072),“五国没撚部谢野勃堇畔辽,鹰路不通”,阿骨打的祖父乌古迺(金朝立国后追谥为景祖)任节度使,带着本部人马前往讨伐,击溃谢野后,即去找辽边将报功。十余年后的大安三年,鹰路又出现状况,“纥石烈部阿阁版及石鲁阻五国鹰路,执杀辽捕鹰使者”,完颜部节度使换成了穆宗盈歌(景祖第五子),接到辽帝谕令后率兵进击,攻入其城寨,解救了几名幸存的辽使。[30]

是他们甘愿效力辽廷,杀戮同胞么?那倒也不一定,他们要的是借以扩大地盘、掳掠生口和提升影响力。阅读《金史·世纪》,触目皆是完颜氏的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是他们窘急时向辽廷借兵和立功邀赏,令人感慨万端。就是那位兵不满千的挂着大辽节度使名号的盈歌,已然不受羁束:攻占纥石烈部的阿疏城,辽廷派员前来调解,要他的人退出,即在辽使面前演了一出双簧,挺刃杀马,血流满地,使者吓得面无人色。为巩固自己的霸主地位,盈歌曾亲自导演了一次阻断鹰路事件:

乃令主隈、秃答两水之民阳为阻绝鹰路,复使鳖故德部节度使言于辽曰:“欲开鹰路,非生女真节度使不可。”辽不知其为穆宗谋也,信之,命穆宗讨阻绝鹰路者,而阿疏城事遂止。[31]

盈歌先命人假装断路,使得辽廷忧急;再统率所部到土温水地方游猎一圈儿,回奏鹰路已打通。辽廷大喜,不仅不再要他退出该城,还以讨平鹰路大加赏赐。而盈歌让人将赏赐之物都送给主隈、秃答二部,威望与控制力大涨。

也许这才是较为真实的辽金史,由鹰路映照出的一段史实。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部族豪门的志向与心机,他们以卖身投靠、英勇效力、伪装忠诚、狐假虎威等各种招数换来发展壮大,也由残酷血腥的同族兼并确立威权,而一旦时机成熟即悍然反叛(六百年后的努尔哈赤差不多是同样的路数)。大金崛起后势不可当,1125年灭辽,1127年攻破北宋,南北两大王朝的崩塌相隔不到三年。两朝亡国之君的情形也差不多:辽天祚帝被俘后封了个滨海侯,大约在东海女真的地面上便于掌控;北宋徽钦二帝连带宫眷子女人等经数千里流递,最后解送至五国城安置。他们的最后归宿竟都在鹰路上。耶律延禧还会喜爱海东青么?无从猜度。而宋徽宗的画作中倒是有一帧飞鹰,看不出是否海东青,也不知是啥时候所作。出于南宋的讲史话本《大宋宣和遗事》提供了一些生活细节,甚至写到耶律延禧与赵佶在燕京相会,聊天中彼此倾诉抚慰,晚上同床而眠,还被迫在完颜亮面前打了一场马球,双双惨死场上。[32]纯属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

金代立国120年,传10帝,基本国策是向南发展,争夺中原和江南富庶之地。由于族人较少,在金廷的提倡和主导下,不仅是一路南征的军中将士,也不仅是那些宗室勋戚与各类官吏,普通女真人也大量举家南迁。包括居住在库页岛上的东海女真究竟有多少人离开家园,由于缺少文献佐证,很难推定,但深受大迁徙影响是必然的。《金史·地理志》曰:“金之壤地封疆,东极吉里迷、兀的改诸野人之境。”而彼时此“野人之境”属于上京胡里改路,金廷称为“内地”,后来见村墟空寂,也曾由被占土地迁徙数十万的辽宋百姓予以充实,是否也有的抵达了偏远的黑龙江下江地区和库页岛?

这里的部族当时被称作兀的改,或乌底改,并非一味顺服金朝的统治,也曾出现过激烈反抗。开国功臣阿离合懑的次子完颜晏,就曾率舟师平叛:

天会初,乌底改叛。太宗幸北京,以晏有筹策,召问,称旨,乃命督扈从诸军往讨之。至混同江,谕将士曰:“今叛众依山谷,地势险阻,林木深密,吾骑卒不得成列,未可以岁月破也。”乃具舟楫舣江,令诸军据高山,连木为栅,多张旗帜,示以持久计,声言俟大军毕集而发。乃潜以舟师浮江而下,直捣其营,遂大破之,据险之众不战而溃。月余,一境皆定。[33]

可知当时下江地区人烟较为密集,部族武装也有一定的战斗力。库页岛上的“苦兀”,依稀与乌底改反叛者有所关联,或属同一族裔。

依据所能得见的史料,可知金朝时鹰路仍在,宫廷对海东青的喜爱仍旧延续。《金史·百官志二》项下有“鹰坊”,设鹰房提点、正使、副使、直长、管勾等,职责为“掌调养鹰鹘海东青之类”。前辽的皇家畋猎活动即“四时捺钵”略有省减,通常为春秋两次,所谓“春水秋山”是也。大儒赵秉文曾作《春水行》:

内家最爱海东青,锦鞲掣臂翻青冥。

晴空一击雪花堕,连延十里风毛腥。[34]

岁月不居,情景则仿佛,仍是大辽盛世时那个调调,只是此内家已非彼内家了。

不管是大辽或大金,春捺钵都未曾越海抵达遥远的库页岛。但据俄国学者的考古发掘,该岛南部和北部都发现过金代遗址:北部靠近河口湾的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有金代古城址一处;而南端也有一处称为“卡拉霍通”的城寨遗址。霍通,女真语指城。这是金代建造的城池吗?是何年何月由何人主持修筑的?城内城外是何等景象?一切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