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姑苏之三虾面与绿豆汤
苏州人的习惯很有趣,面馆生意再好也会在下午两点准时关门,想吃面只能趁早。
做绿豆汤的也只在夏日开放,天气一冷,小店就改成批发羊毛衫。
这些都是上个世纪的习惯,但依旧被本地人固执地留存下来。
2018年出梅的日子提早了一周,前些天还雨雾阴郁,这几日便暑热汗蒸,太阳底下站几分钟衣衫就濡。这种天气什么精巧园子、古树大宅,再通透阴凉也不如空调救命,想出门逛逛,有山有水的现代大宅最宜。苏州博物馆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贝聿铭回乡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本身不大,紧挨着拙政园与观前街,白墙黑瓦,方形建筑群内移步换景,中央曲桥下绿水红鱼。关于这里的设计奇思很多建筑学书籍都有长篇介绍,而大众漫步,每人关注的细节不同,倒影、窗棂、紫藤、老树,常看常新,似隔空与设计师对视一笑。镇馆的虎丘越窑秘色莲花碗与明宣德青花白龙盘,一翠一白,颜色淡雅。苏州人一直生活闲适,城中大户的墓葬里还有整套袖珍食器与各色透雕玉石,衣食住行都是江南小日子的写照。
吹着馆内新风,看着一墙珍宝,这种消夏方式倒也闲在。走一两个钟头,肚子饿。从南门出来,对面西北街的巷口就是“裕兴记”面馆,店门口围满了来吃三虾面的人。
苏州人的餐桌离不开虾。太湖与阳澄湖之间,水道阡陌交通,鱼虾众多。市场上常见的本地活虾有两类,一类青虾个头较大,外壳青乌色,一只有三四厘米长;一类是太湖白虾,个头小些,壳软体透,清爽如玉。白虾多用来做炝虾、醉虾、盐水虾,生食其本味,炒虾仁、油爆虾或者酱爆虾仁则多用青虾。苏州人吃炒虾仁的手法随时节而变,入春用太湖碧螺春,初秋搭配白果,入冬时虾仁鲜洁,清炒才有滋味,是岁末必上的年菜。初夏的清炒三虾,上市谢市只在端午左右的数十日。这个时候雌虾外壳软薄,肉色浅白,下腹抱卵,而脑内有红膏。虾仁、虾子、虾脑,一只虾取三分同炒,上百只才得一小碟,这一星半点的鲜,勾动食心。
清炒三虾原本是一道苏帮老菜,大众面馆是不卖的。只是生活变好,才成为面码,人人能吃
这阵子老城里做三虾的馆子不少,有号称用野生虾,有加了蟹黄,叫价动辄两三百元,而人气最旺的还是西北街上的“裕兴记”。这家小店做三虾面有些年头了,老字号惠民,专用养殖的活虾,有熟手挤虾仁、捞虾子、炒虾脑,熟能生巧,清洁高效。说到挤虾仁,吴语称为“出虾仁”。苏帮菜馆的师傅出虾仁,手捏虾背,往中间顺势一挤,虾仁自壳隙中整条脱出,虾壳亦完整无缺,全程不过一秒,出整盆虾仁也就个把小时。不仅是厨师,苏州人吃虾也有些功夫,寻常的盐水煮虾夹一只送进嘴里,上下牙一压,舌尖一顶,虾肉滑入,虾壳吐出,干脆利索,也是多年练习的成果。
关于地道三虾面的制法,苏州名师华永根曾经很详细地描述过:“烹制三虾,要抱子活虾,浸入清水,将虾子轻轻挤擦入水,用极细棉布笊篱取出漂清;再将虾头摘下,挤出虾仁,漂清挤干上浆;虾头过水,烧沸捞出,挑出膏脑待用。漂清虾子入炒锅,加酒、葱结、姜片炒熟,盛入碗中;置锅在旺火上,下油至五成热,徐徐放入虾仁,轻轻拨散,熘至乳白色,捞出沥油;原锅仍置旺火上,放入虾子、虾脑略炒,加绍酒,再倒入虾仁略翻,出锅即成,鲜明透亮。”
虾仁玉白、虾脑通红、虾子绛红,略带薄浆,镬气袅袅,就是一盘完美的炒三虾。大馆里用荷叶垫底,大盘上桌,寻常百姓只买浅浅一小碟,现浇配面。三虾的面要干挑,稍加点鲜汤润一润身,再拌匀。虾仁嫩滑,虾脑甘香,虾子细密,搭配麦香十足的苏式面,吃起来才丰富。
几年间这碗面的价格几乎翻倍,但每逢时节,买小菜锱铢必较的爷叔阿姨们,咬牙也要来吃一碗。面馆内人头攒动,门口买面票,递进档口等面,再小心翼翼端到座位上,浇头还冒着热气。先夹一粒虾仁咂咂滋味,之后才一股脑泼到面上,连碟子里粘连的虾子也要一一揩净,仔细拌松,就算是年年吃,第一口仍旧有些激动。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来吃三虾面。在“裕兴记”里总能看见邻桌有男人给女人叫三虾,自己吃开洋拌面。女人硬要浇一半三虾给男人,那碗里虾红葱透,花花绿绿的,同窗外红花绿柳一般明艳。
三虾面吃饱,沿河散步。路过观前街与平江路上的矮脚楼馄饨、哑巴生煎、蛮好阁玫瑰包子、陆稿荐熟食铺,心里盘算着下次换去谁家吃。就这么走到鹅颈湾,顺势钻进定慧寺巷。巷子里双塔公园的对面有家糖水铺,正好歇脚。
定慧寺老巷里依旧铺着石板路,游客不太多,昆剧团与文保所都藏身在此,可能吟唱古曲或寻访旧物的人,大都喜静。步行几十米即见定慧寺门,北宋时期苏东坡曾与驻寺的定钦禅师交好,寺中“啸轩”禅房原是东坡入吴的固定落脚点。即使他被贬惠州时,两人的友谊也未中断,东坡手书《归去来辞》被摹刻在寺中石碑上,嵌于后院壁间。几个世纪过去,定慧寺里的苏祠早已消失了,只有隔壁双塔碑廊里的一块《苏文忠公宋本真像碑》,作为先人遗存,兀自树立。
相比游客如织的吴中第一高塔“北寺塔”,来拜访双塔的人很少,入园仅有零星几个下棋或健走的老人。建于北宋年间的孖生砖塔七层八角,双双矗立在一片空旷中,塔顶巨大的锥形刹轮以生铁铸造,单只重约五吨,全凭人力吊置于塔顶,千年前筑塔的盛况可以想见。塔楼身后是一片残基,始建于唐宋的罗汉院曾在此挺立过近八百年。如今几个支撑正殿的覆盆式石柱,依旧留存,有花草自缝隙间钻出。石柱上有难得一见的北宋真迹“枝花婴戏纹”,浮雕的牡丹、夏莲、秋葵盘柱而上,枝叶间藏着小童,或持,或倚,或扛,似与游人调笑,是苏州城中为数不多可近距离观察的隐秘珍宝。
糖水铺“紫笑香”,每年三至十月开在双塔对面,专卖苏式绿豆汤。苏州人的习惯很有趣,面馆生意再好也必须下午两点关门,想吃面只能趁早。做绿豆汤的也只在夏日开放,天气一冷小店就改成批发羊毛衫。这些都是上个世纪的习惯,但依旧被本地人固执地留存下来。而紫笑这种紫色木兰花,恰好也在夏初盛放,店名起得正应景。苏州人的古法绿豆汤花样多,是用蒸透的绿豆与糯米,趁热拌了糖再凉凉,之后投入冰爽爽的薄荷水中。糯米晶莹,略带咬口,入水不散,用调羹着吃;绿豆微微脱壳,半沙半酥;再加青红丝、金丝蜜枣、葡萄干与冬瓜糖,一杯下去沁人心脾。
饮完绿豆汤,闲坐定慧寺,之后夏日便一路清凉。
北宋真迹“枝花婴戏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