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手长鱼
鳝鱼,又称长鱼,无鳞,滑不溜手,
专门蛰伏于稻田泥塘中,
江浙遍布。
清乾隆十年(1745),在京城官运无甚起色的袁枚,被外派做知县,二十九岁的他上任江宁,就是今日江苏南京。年少的袁知县心思老成、懂得分寸,推行法令,不避权贵,又谨慎用刑,为官十几年获上司、百姓一致好评,谁也不得罪。但他就是没升迁过。也许是无心钻营媚上,也许是心性天生不羁,袁枚三十八岁时直接辞了官。
刚辞官他就低价买下江宁城中荒废多时的小苍山曹家故园,随即改称“随园”。之后袁枚花费十几年光景,一点点修葺这片三百多亩的小天地,成就一处江南名园。“山间遍种牡丹,花时如一座绣锦屏风,天然照耀,夜则插烛千百枝,以供赏玩。除鲜肉、豆腐须外出购买外,园中其他则无一不备。树上有果,地上有蔬,池中有鱼;鸡凫之豢养,尤为得法;美酿之储藏,可称名贵……”
出世、修园、养家,都需要钱,袁枚的入世营生不可谓不多。写稿印书,仅鬼故事《子不语》就出足二十四卷,再版数次;开学收徒,女弟子成随园一景;广交商贾,题匾写经收取润笔;最后他索性连随园的墙壁都拆了,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市井百姓都能入园品菜,随园“农家乐”的菜谱《随园食单》也成为爆款,流传至今。但凡美食生活家都是饮食男女,出世脱俗的袁枚,同时又入世随俗。
袁枚不是江苏人,祖籍宁波,年少时生活在杭州,定居在南京,正好居中,东南西北皆食。加上南京历经多次改朝换代,每一次政治更替都伴随一拨人口迁徙,以及饮食文化的杂糅。因此,《随园食单》里将饮馔分为十四大类,记录了三百余种南北菜肴、茗茶名酒。其中单有一章“水族无鳞单”,列了三则关于“鳝”的菜谱,鳝丝羹、炒鳝、段鳝。
鳝鱼,又称长鱼,无鳞,滑不溜手,专门蛰伏于稻田泥塘中,江浙遍布。长三角居民好吃鳝鱼,苏杭馆子喜欢响油鳝糊,而南京、淮安一带偏爱软兜。所谓软兜,是春夏季节里只有笔杆粗细的小鳝鱼,尤其稻田里的野鳝鱼,爽滑少腥膻,本身是很平价的小鲜。小鳝鱼过沸水,半熟卷曲,褪去表皮黏液,划丝去骨,以猪油爆炒,白胡椒解腥,筷子夹起,两端垂弹,又能兜住汤汁,故名“烧软兜”。在南京吃软兜,厨子下手越暴力,食客吃着越香浓。
青云巷老清真菜馆“马祥兴”对面,有个不起眼的小店“都市里的乡村”。一对四五十岁的中年夫妇坐镇,后厨都是自己亲戚,买菜都在隔壁菜场,店内本来是寻常挑高,硬是给搭出个二层,人人进门缩起头,老板娘日日忙到飞。虽说看着粗糙,但老板广交朋友,除了在后厨指点一二,大部分时间他都穿着七匹狼,夹着小手包,抽着九五至尊,迎来送往,休息时候还要去隔壁喝杯咖啡。小店包房的墙上挂着不少名人字画,还有上门试菜的名厨照片。他家的烧软兜曾得高人点拨,烫醇鲜亮爽,是城中一绝。
店内黄鳝每日限量,即叫即烧,菜场商贩直供尖儿货,刘老板每每宴客都要在桌上强调,鱼野、路子更野的秘籍,吊足客人胃口。人滑鳝鱼烧得也滑,这家烧软兜的妙处在于现杀现烹现吃,外加一大碗猪油与一大碗白胡椒粉,那味道如糖衣炮弹一般打在身上,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后厨将软兜以猪油、老酒、酱油膏、高火滑炒,加足姜蒜,再添香油、豉油提鲜,盛在烧到焦黑的铁煲里,自小厨房几步送上桌,油星烫到如烟花飞溅,趁热撒上大碗现磨的白胡椒粉,当场下筷搅拌。每搅一下,猪油异香与胡椒辛辣就如风暴一般,迎面砸上来。裹着绛红油汁的软兜,从筷子尖儿弹到热米饭上,几口吞下去,头发根儿都在喊过瘾。
都市里的乡村招牌菜——烧软兜
他家的菜下手极重,吃罢猪油软兜,又上大碗云南独蒜烧大肠,够烫够酥,蒜头的呛味全消,糯口滑润,比秋栗更绵;浇着黄豆焖猪手的煲仔饭,还撒上一把腌菜碎,饭粒胶汁黏稠,腌菜爽脆去腻;最后还要来一盆清蒸鸡汤甲鱼鸡腰,吃完用盘底鲜汁焯一把菊花脑,浓鲜醒胃。连菜带汤统统吃干抹净,神志才清醒过来,吃得太撑又有些后悔。余光瞥向老板,他手里正拿着个茅台的瓶子,咧嘴一笑。
袁枚关于烹鳝只有区区几十个字,但也没忘回踩一下,“南京厨者辄制鳝为炭,殊不可解”。所谓“制鳝为炭”,是说将鳝段炸制后再烧入味,特指一道传统京苏菜“炖生敲”,历经三朝,如今依旧在南京留存。
南京的京苏菜与扬州的淮扬菜是一对孪生兄弟,两者皆重刀工。进后厨学艺的学徒只要肯学肯练,几乎人人可以掌握豆腐丝穿针、鱼片白润无鱼红、姜片薄透无毛边的基本刀工。长时间的练习让厨人拥有了肌肉记忆,并且熟识食材的结构,懂得在何处下刀,起刀落刀稳准干脆。蓑衣黄瓜、文思豆腐、炖生敲,都属于考验刀工的传统菜。可惜食客每每只能端坐桌边,赏味刀工菜,很少能近距离欣赏刀法。大师傅们轻易不会亲自动手,小师傅们更加不会走到桌前炫技,后厨精彩至极的刀工,实际并没有几个人能看到。几年前,我曾在南京大馆“江南灶”的后厨,看过江南名厨侯新庆亲自烧“炖生敲”,也算开过眼。
侯师傅是扬州人,身上的淮扬菜功夫属童子功,多年前他随香格里拉酒店进南京开店,创造人气大馆“江南灶”,几乎成为金陵食客的地标。侯师傅走刀迅速、细密、精准,看似平缓,实际藏而不露。近距离看他做“炖生敲”,眼睛甚至无法追踪,只能看视频的慢动作。
侯师傅自池中捏取鲜活的黑背黄腹大黄鳝,三五秒内划开剔骨,鱼皮朝下,鱼肉翻出,快到连鳝血都来不及渗出,神经还在跳动。随后大刀翻转,用刀背快速敲击整条鳝片,下刀间距一毫米。鳝肉在刀下节节紧缩,边角卷出蕾丝状,筋肉尽断而外皮无损,整个过程不过数十秒,未等反应过来,鳝片已经切段了。
“炖生敲”只取鳝段中腹最宽处,足足三四厘米宽,正面鳝皮斑斓光滑,反面鳝肉刀痕细密,捧在手里也看不太真切。无须裹粉,直接投入温油,鳝皮遇热收缩,鳝段骤然反扣,肉身顺着刀痕卷成筒,肉粒鼓出形如芝麻鳞甲。炸透捞出,抛高沥油,鳝筒质地酥脆呈银炭色,落到漏勺中有“铛铛”声,似有金属脆音。
江南灶版“嫩韭长鱼羹”
笔杆鳝鱼汤面,每日限量上市
“银炭”下入肉汤,再加葱姜、蒜子、猪肋,烧沸转砂煲内慢煨入味,每一粒鳞肉都吸饱鲜汁而不失其形,一大锅咕嘟着上桌,酥烫醇滑。这道菜无骨无韧,酥糯入味,老人与小童都吃得。正是厨师的刀法改变了食物的形态,再配合适当的烹饪方式,才成就出“炖生敲”的滋味。
原本“炖生敲”多是汤菜,侯师傅后来改将刀工施在鳝鱼段上,嫩烤浇汁后,叠在当日现烤的千层黄油酥上。这样的菜不要坐在包厢里等传,守在后厨桌边直接捧过来咬一大口,汤汁烫指尖,酥皮粘嘴角,鳝鱼刀痕中充满风味,彼此细密交织,酥脆糯香滑,是“江南灶”的得意之作。怎么袁枚偏就不爱这“制鳝为炭”的味道呢?
至于街头巷尾,站在市井面馆顶端的也是鳝鱼面。在南京吃饭,就算鼎鼎大名的菜馆人均也就是三五百之间,与北京、上海动辄上千的消费水准相比,还是有一些差距的。唯独鳝鱼与小龙虾,在南京老百姓眼里特别出挑,人均五百块的小龙虾宵夜,与一碗叫价五六十块的鳝鱼面,只要味道够好,照样大排长龙。城南水西门一带是鳝鱼面馆的武林,这片区域靠近南湖市集,一直是城中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沿街烤鸭店、糖藕档、烧饼铺、砂锅店成群,鳝鱼面馆也夹在其中。
南湖东路上的“张记面馆”与“鳝鱼王”,彼此只有两步之遥。前者擅长金陵白汤鳝鱼面,后者风格偏向宝应长鱼汤面,基本代表了南京人吃鳝鱼汤面的两大流派。宝应是扬州边上的水乡,与南京遥遥相望,专出长鱼。尤其春夏之交笔杆鳝鱼上市,宝应的孩子都能吃到家里烧的鳝鱼面。妈妈将鳝鱼骨用新榨的菜油煎香,在灶上文火熬成浓稠浆白的鱼汤,漂点点金黄油花,鱼鲜满室;趁着煮汤的工夫正好做手擀面,只需一点碱一点盐,面团揉到光亮起筋,切得粗细均匀,柔中带韧;划下来的鳝丝,拖上薄面下锅炸酥,再用余油嫩嫩煎一个荷包蛋。等到万事俱备,煮到半生的面条,炸好的鳝丝,放进鱼汤中略煮煮,吸饱了味道再撒上韭菜嫩段与白胡椒粉,浸上荷包蛋上桌。这趁热吃的鱼鲜、面香、菜甜,是多少江浙人念念不忘的年少记忆。
下一大把猪油的烧软兜,穿着芝麻铠甲的“炖生敲”,还有鱼鲜飘扬的白汤面,南京的长鱼再怎么滑手钻营,也要靠着江浙的水来滋养,滋味才会这样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