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理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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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如何看待《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引起的百年争论

自从《起源》1884年首次问世以来,由于它实际享有的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创世记”的思想地位、理论地位,由于它确立的叙事框架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思想、理论与实践所发挥的支配性作用,在一百多年以来的学术演进历程中,已经引起了广泛的争论。

譬如,在关于荷马时代有无国家的问题上,恩格斯在《起源》中写道:“野蛮时代高级阶段的全盛时期,我们在荷马的诗中,特别是在《伊利亚特》中可以看到。发达的铁制工具、风箱、手磨、陶工的辘轳、榨油和酿酒、成为手工艺的发达的金属加工、货车和战车、用方木和木板造船、作为艺术的建筑术的萌芽、由设塔楼和雉堞的城墙围绕起来的城市、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1]在恩格斯看来,“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2]即使是“野蛮时代”之“高级阶级”,依然是一个典型的氏族时代,依然是一个“前国家时代”。在《起源》一书的第四节,亦即在关于“希腊人的氏族”的专论中,恩格斯再次论及“荷马史诗”。他说:“在荷马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希腊的各部落大多数已联合成为一些小民族[kleine Völkerschaften];在这种小民族内部,氏族、胞族和部落仍然完全保持着它们的独立性。”[3]在这里,恩格斯还以较长的篇幅引证了马克思的一段《摘要》,其中的最后一句是:“希腊著作家用来表示荷马所说的王权的巴赛勒亚[basileia]一词(因为这一权力的主要特征是军事的统率),在同时存在议事会和人民大会的情况下,其意不过是军事民主制而已。(马克思语)”[4]概而言之,在恩格斯看来,荷马时代的希腊社会,国家尚未产生,还属于典型的氏族社会。

但是,20世纪中期以来,米罗那斯(Mylonas)、芬尼(Finley)等人的研究表明,“迈锡尼时代的王国是一个中央集权式的国家。国王不仅掌握了全部的政治权力,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他也拥有王国的神权。与这种集权式的政治结构相适应,迈锡尼时代的经济结构也是一个以王宫为中心的模式。”这就是说,在更加古老的迈锡尼时代,国家就已经出现在希腊。“从迈锡尼社会到荷马社会,在社会形态上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延续性。虽然到荷马社会,王权已不像迈锡尼时代那样牢固,以至于表示王权的词汇的意思趋向于模糊,但它的存在却是不容置疑的。然而,这种延续性并不仅仅局限在社会形态上。即使在芬尼所说的非延续性表现得非常明显的土地所有制方面,也有着一定的延续性。虽然在荷马社会,对土地的占有经常表现为个人的自由占有,但也存在着芬尼所说的迈锡尼式的‘有条件占有’。”此外,“从荷马社会的内部结构来看,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它是原始氏族社会的一种形态。”因为,“荷马社会继承了迈锡尼时代的王权及其观念。这也就是说,它承袭了迈锡尼时代所形成的国家形态。固然,由于迈锡尼文明的衰落,造成了中央集权的衰微,进入荷马社会,王权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问题,并不能说明荷马社会倒退到了原始社会的状态,它所反映的仅仅是王权的削弱。”[5]王权与中央集权的存在,就是国家存在的证明。按照这样一些论述,早在荷马时代甚至更早的迈锡尼时代,希腊就已经出现了国家。这样的观点与论证,都可以看作是对《起源》的质疑。

再譬如,俄国学者哈赞诺夫(Khazanov)注意到:“卡尔奈罗(1970)正确地批判了国家起源的‘自动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农业的发展自动地带来粮食剩余,经过一些中间阶段,随之而来的就是国家的诞生。他强调,事实上农业并不是必然地产生剩余。剩余本身也不会必然地自动导致国家的形成。譬如,一个社会可能自动地停留在酋长制阶段,甚至也可能处于更低的水平。”[6]卡尔奈罗(Carneiro)批判的国家起源的“自动理论”,可以对照着恩格斯在《起源》中的论述来理解:“氏族制度已经过时了。它被分工及其后果即社会之分裂为阶级所炸毁。它被国家代替了。”[7]比较这两种不同的分析理路,可以看到,至少在相当程度上,卡尔奈罗关于国家起源的观点迥异于《起源》对国家起源的论述。

在荷兰学者克列逊(Claessen)与捷克斯洛伐克学者斯卡尔尼克(Skahuk)合著的论文中,则直接针对《起源》一书提出了批评,他们写道:“依据希腊罗马和日耳曼人古代历史上的材料,恩格斯概述了阶级的形成和随之而来的国家权力的产生。阶级的形成使得这样一种政治机构的建立成为必要,它是为保证统治阶级永久的最高权势而建立起来的。”这样一种政治机构其实就是国家,恩格斯的概述“指明了一个很重要的关系,即:一方面是私有制与社会阶级的发展,另一方面是国家的起源。许多人的研究(Fried,1967;Godelier,1969、1970;Khazanov,1971、1972、1974、1975;Terray,1975;Eder,1976;等等)表明:这种关系并不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是一种简单的因果关系;而且似乎也不像有些晚近的学者所设想的那个样子”。[8]

以上,还仅仅是几个孤立的学术例证。事实上,自《起源》问世以来,在世界范围内,130多年的时间里,对《起源》的批评与质疑从未间断。对此,我国已有学者做出了专门的“百年综述”。[9]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起源》是否还站得住脚?如何看待《起源》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的百年争论?对这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可以从两个不同的层面来看待。

从学术讨论的层面上看,特别是在人类学的专业领域,关于人类文明早期的某些细节,某些具体的判断,见于《起源》一书的论述确实存在着改进的空间,譬如,前述关于希腊国家的产生时间,就可以进一步讨论。随着考古学的进步,随着出土文物资料的不断丰富,还会更多地改写恩格斯在人类学方面的一些观点与论断,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早在《起源》第一版发表以后,恩格斯对此已有充分的认识。正如恩格斯在《起源》第四版的序言中所说:“自本书初版问世以来,已经有七年了;在这几年间,对于原始家庭形式的认识,已经获得了很大的进展。因此,在这里必须用心地加以修订和补充”,“因此,我仔细地校阅了全文,并作了许多补充,希望在这些补充中恰如其分地照顾到了今天的科学状况。”[10]这段话可以表明,相对于1884年的《起源》第一版,1891年的《起源》第四版已经在恩格斯的手上得到了“修订与补充”。因为,那个时期的学术研究,在七年时间里已经获得了很大的进展,恩格斯愿意根据这些新进展,进一步完善《起源》,让《起源》能够自我生长、自我演进,能够与学术领域内的发展保持某种同步性。换言之,早在恩格斯生前,《起源》已经成为一个不断生长的文本,能够对学术界不断出现的新材料、新成果做出及时的反应。

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对于《起源》一书建构起来的叙事框架,恩格斯则保持了高度的自信。同样是在《起源》第四版的序言中,恩格斯写道:“自从摩尔根的主要著作出版以来已经14年了,这14年间,关于人类原始社会史的材料,已经大大丰富起来;除了人类学家、旅行家及职业的史前史学家以外,比较法学家也参加进来了,他们有的提供了新的材料,有的提出了新的观点。结果,摩尔根有一些假说便被动摇,甚至站不住脚了。不过,新搜集的资料,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导致必须用其他的观点来代替他的卓越的基本观点。他给原始历史建立的系统,在基本的要点上,今天仍然有效。甚至可以说,越是有人力图隐瞒摩尔根是这一伟大进步的奠基者,他所建立的这个系统就越将获得大家的公认。”[11]恩格斯为摩尔根“建立的这个系统”辩护,就是在为《起源》建构的“系统”辩护。这就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也是本文反复强调的地方:《起源》的核心旨趣就在于建立一个解释系统、叙事框架。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论述,几乎都可以在这个解释系统、叙事框架中来理解。

因此,关键的问题是从什么样的角度看待《起源》引起的百年争论。如果仅仅是从人类学的专业学术立场上看,《起源》的一些论述完全可以进一步探讨。但是,如果超越专业性的学术旨趣,从社会主义的立场看来,从共产主义的信仰来看,《起源》确立起来的“卓越的基本观点”与强大的解释“系统”,亦即《起源》所确立的解释系统、叙事框架,不仅“今天仍然有效”,而且不可能动摇。

事实上,已有学者注意到,“恩格斯研究人类学的目的,并非为了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而是为了弄清从前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中间环节,从而证明资本主义社会不是永恒的,而是可变的,要向更合理的社会转化的。简言之,恩格斯进行人类学研究的目的并非为了人类学本身,而是为了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分析和批判,这就使恩格斯的人类学研究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12]这个评论值得参考。我们则认为,《起源》是一部人类学著作,但又远远超越了专业人类学的价值与意义。如前所述,按照列宁的观点,它是社会主义的基本著作之一。我们则认为,还应当给予它更高的评价,它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创世记”,乃是一部为社会主义奠基的著作。因为,它为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理论体系的展开搭建了一个框架,确立了一个起点。虽然,它在马克思、恩格斯漫长的著述过程中成书较晚,但在理论逻辑上,却应该作为马克思、恩格斯的第一篇文献来阅读。因此,要弄通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应当从阅读《起源》开始。

原文以《国家与法的方法论》为题,载《政法论丛》2018年第4期,修订后收入本书。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38页。

[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页。

[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页。

[4]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124页。

[5] 黄洋:《试论荷马社会的性质与早期希腊国家的形成》,载《世界历史》1997年第4期。

[6] [俄]哈赞诺夫:《关于早期国家研究的一些理论问题》,黄松英译,载[苏]安德列耶夫等:《古代世界的城邦》,张竹明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9页。

[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8页。

[8] [荷]克列逊、[捷]斯卡尔尼克:《关于早期国家的各种学说与假说》,杨玄塞译,彭小瑜校,载[苏]安德列耶夫等:《古代世界的城邦》,张竹明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0页。

[9] 徐国栋:《家庭、国家和方法论——现代学者对摩尔根〈古代社会〉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之批评百年综述》,载《中外法学》2002年第2期。

[10]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

[12] 徐国栋:《家庭、国家和方法论——现代学者对摩尔根〈古代社会〉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之批评百年综述》,载《中外法学》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