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谎言的每日相遇:测谎师办案的52堂实务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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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传染:凶器的来源

许多有经验的测谎师,在测谎过程中往往都会询问被测人这样一个问题:

“事情发生后,你又跟其他人讨论过这件事情吗?”

测谎师特意向被测人询问这一问题,原因何在?

我们先来看下面这一段日常对话。

甲:昨天晚上的毕业聚会,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啊。

乙:还好,还好。

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喝这么多酒。

乙:是,毕业开心嘛。不过今天醒来感觉胳膊特别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甲:想不到,你唱歌唱得还真不错。

乙:我唱歌?什么时候的事情?

甲:昨天晚上聚会的时候,难道你忘了?

乙:聚会的时候?

甲:是啊,当时你站在椅子上唱歌,我们拦都拦不住。小飞过去想把你拉下来,结果你们两个都滑倒了。

乙:难怪我今天感觉胳膊这么疼,原来是昨天晚上摔倒了。

甲:不止如此,你还嚷着要跟小曼表白。

乙:有这种事?真是太尴尬了,我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看来我真是喝多了。

甲:放心吧,幸亏昨天晚上小曼没在。回去以后我们还在讨论,她要是在场,肯定被你吓跑了。

乙:小曼昨天晚上没来参加聚会吗?我记得她好像在啊,就坐在咱们旁边那一桌。

甲:没错,不过她刚来一会儿就有急事走掉了。你看,我手机里这张照片,就是昨天咱们聚会结束时的合影。

乙:嗯。合影里还真的没有她,原来她提前走了……

甲:要是没有我们,你昨晚就得露宿街头了。

乙:是啊,我记得昨晚聚会,结束的时候得到后半夜了吧。

甲:没错,后半夜了。

乙:我最后的一点意识,就是自己坐在那个小沙发上,然后就睡过去了。

甲:是啊,我把你背回宿舍的,差点把我累死。

乙:真是不好意思。

甲:这还是次要的,要命的是好不容易把你背回来,你还不消停。

乙:我记得我半夜好像醒了一次,是不是我又做了什么?

甲:你去敲咱们对面宿舍的门,你说你要跟人家换床睡,还非得要人家的被子。人家开门以后差点要揍你,是我跑过去跟人家道的歉,这才没出大乱子。

乙:好吧,我终于把昨晚的事给捋清楚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真是误事啊。

……

从上面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于饮酒的原因,乙对于前一晚聚会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都缺乏清晰的记忆。但是,通过甲的不断纠正、提示和补充,乙的记忆终于变得逐渐清晰和完整起来。

但是,这样的“记忆”,真的可靠吗?

事实上,乙最后所形成的“记忆”,并非完全基于乙的自身经历,而是同时掺杂了甲的描述而形成的“合作记忆”。

这并非乙自己的记忆,但乙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时的乙,已经把自己在甲的帮助下所形成的“合作记忆”,当作了自己真正的记忆。

甚至,在一段时间之后,乙可能已经分不清,在他的记忆中究竟哪部分是自己的记忆,哪部分又是通过甲的描述而形成的记忆。

由此,引申出了一个在测谎师看来极为重要的问题:

我们的记忆,真的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吗?

对此,许多人或许会持这样一些观点:

“我的记忆,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我独一无二的个人经历。”

“我的记忆和你的记忆,是彼此封闭和独立的。”

但事实上,我们的记忆,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

恰恰相反,记忆其实是一个极其开放的系统。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主动地接收着外界的各种信息,并用接收到的各种信息来填充和完善记忆中的各种空白和矛盾之处,从而共同形成我们完整的记忆。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记忆会是一个如此开放的系统呢?

原因在于,我们的记忆系统本身如同一个庞大的网络,如果这个网络上的一些节点出现了断裂和模糊,那么就必须通过其他的途径来进行修补和完善。每个人都具有的一种本能倾向,就是使自己的记忆变得协调、合理、完整和易于解释。但在很多时候,我们的记忆偏偏就是会出现一些矛盾和模糊之处。

比如,在前面所列出的这段对话中,按照乙自己的记忆,前一晚毕业聚会,小曼应当是来了,并且就坐在旁边的那一桌。但现实是,在甲给他看的合影中,乙并没有发现小曼。

换句话说,乙的记忆与现实出现了矛盾。

而这种矛盾,会使得乙体验到不适,也会驱动乙主动去获取其他信息,以解释和消除记忆中存在的矛盾。

此时,甲告知乙,昨晚小曼因为有急事,刚来一会儿就离开了。

这其实只是甲的描述。但乙在听完甲的描述后,迅速地把甲的描述融入了自己的记忆。

于是,乙形成了这样的“合作记忆”:

“昨晚小曼确实来了,但是因为急事很早就走了,也因此没有能够参加后来的合影。”

此时,记忆与现实之间存在的矛盾消失了,乙的记忆终于变得协调。

但细想起来,乙自己所拥有的记忆,其实只有“小曼就坐在咱们旁边那一桌”而已。至于“小曼没有参加后来的合影”“小曼因为有急事提前离开了”,并不是乙自己的记忆。

同样的情况,乙对于自己在聚会当晚唱歌的事情并没有记忆。但在听完甲的描述后,乙形成了“当天晚上,我曾经站在椅子上唱过歌”的记忆。

并且,乙在事后感觉到胳膊疼痛,却对疼痛形成的原因没有记忆。但乙在甲的帮助下所形成的这段“合作记忆”则很好地解释了乙胳膊疼痛的原因,修补了乙记忆网络中的模糊与不易解释之处,这也使得乙对于这段记忆本身的真实性更加深信不疑。

再比如,在上面的对话中,乙对于后半夜的具体情形并没有记忆,但在与甲进行讨论之后,乙形成了“当晚后半夜,我又去对面的宿舍闹事了”的“合作记忆”。并且,由于乙本身已经存在“当晚,我后半夜曾经醒过一次”的记忆,而甲所描述的情形也与乙本身的这段记忆高度协调,也就更有利于乙将甲的描述融入自己的记忆之中。

现在,对于乙来说,他相信这些全部都是他自己的记忆。

最后,我们来理一下乙自己最初的记忆,以及乙跟甲进行讨论之后所形成的“合作记忆”。

以下是乙自己最初的记忆:

“昨天晚上聚会时,我看到小曼坐在我旁边的那一桌。后来我喝多了,就坐在小沙发上,然后就没有意识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到了半夜,我好像醒过来了一次。第二天早晨,我感觉我的胳膊特别疼,不知道为什么。”

以下则是乙在与甲进行讨论之后所形成的“合作记忆”:

“昨天晚上聚会时,我看到小曼坐在我旁边的那一桌。后来我喝多了,我站在椅子上唱歌,从椅子上摔下来,摔到了胳膊。我借着酒劲儿还要跟小曼表白,但是那个时候她因为有急事已经走了,也没能参加大家的合影。再到后来,我就坐在小沙发上慢慢没有意识了,我的兄弟就把我背回了宿舍。到了后半夜我又醒了,我去敲对面宿舍的门,还要跟别人换床睡。幸亏我的舍友帮我解围,才没有跟别人发生冲突。”

两组记忆之间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别,不由得让我们有一种“细思恐极”之感。这是因为,在司法领域的测谎实践中,一些案件当事人有可能会在案件发生一段时间后,才被安排接受测谎。

如果说,在事情刚刚发生不久,我们还能够分清自己的记忆与“合作记忆”,那么在事情已经发生较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可能已经很难分清它们。

比如,在上面所举的例子中,如果要求乙在第二天马上准确地进行回忆,那么他还可能会分得清楚哪些是自身的记忆,哪些是甲描述的情节。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乙自身的记忆会慢慢地彻底与甲所描述的情节融为一体。此时的乙,已经很难分清究竟哪些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

而这也正是许多有经验的测谎师在测谎过程中,会专门向被测人询问“事情发生后,你又跟其他人讨论过这件事情吗”的重要原因。

接下来我要呈现的对话,是一起刑事案件测谎过程中,测谎师与一名案件当事人的对话。

案发当晚,甲、乙、丙、丁四人酒后结伙来到被害人戊的商铺。甲、乙、丙三人进入了被害人戊的商铺,丁独自一人坐在门外醒酒。随后,甲、乙、丙三人在商铺内与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冲突过程中,戊被一把刀扎成重伤。

然而,办案人员在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那把伤人的刀,而几名案件当事人对于伤人的刀也是各执一词。为了弄清楚案发当时,那把刀究竟是谁带去、又是被谁带走的,案件承办人委托测谎师对几个人分别进行测谎。

以下是测谎师与丁进行的部分对话。

测谎师:当时你们一共几个人去的?

丁:算我在内,一共四个人。

测谎师:你们四个人,都进屋了吗?

丁:我没进去,我在院子来回溜达,透透气。

测谎师:其他人呢?

丁:其他人都进屋了。

测谎师:他们在屋里待了多长时间?

丁:五六分钟吧。

测谎师:然后呢?

丁:然后我看到丙从屋里跑出来了,一边跑一边朝我招呼。我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甲和乙也跟着跑出来了。我感觉可能出事了,就赶紧跟着他们也往外跑。

测谎师:你现在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丁:我知道,屋里那个人被刀给扎了。

测谎师:你们四个人中,那天晚上有人身上带刀了吗?

丁:我没带。

测谎师:其他人呢?

丁:其他人……乙那天带了。

测谎师: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他带着刀的?

丁:吃晚饭的时候,他把刀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甲还劝过他,喝酒了身上就别带刀。

测谎师:是什么样的刀?

丁:就是普通的折叠刀,带柄的那种。

测谎师:多长的刀?

丁:二十厘米左右吧。

测谎师:刀柄是什么颜色的?

丁:黄色。

测谎师:他们几个跑出屋子时,你看到乙手里有刀吗?

丁:嗯,我看到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刀。

测谎师:其他两个人呢?

丁:我没注意到他们手里有拿东西。

……

在上面这段对话中,丁明确表示:

吃晚饭的时候,乙把刀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依照丁的描述,本案的凶器很可能就是乙携带的这把刀,后来又被乙带离了现场。

但测谎师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案发当时,乙和丙在跑出屋子后,被赶来的戊的朋友当场控制住。而丁和甲则侥幸逃脱,后来才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

鉴于此,测谎师必须考虑这一点:

事情发生后,丁是否与甲讨论过这件事情?

针对这一问题,测谎师向丁进行了认真的询问。

丁:事情发生后,我就跟着他们跑了。之后我就给甲打电话,我问他出什么事了。

测谎师:他怎么对你说的?

丁:他就说伤着人了,别的没说。

测谎师:你和甲后来见面了吗?

丁:见面了,我俩一块儿投的案。

测谎师:你俩见面以后,投案以前,讨论过当时发生的事吗?

丁:嗯,说过一些。

……

为了避免案发后丁与甲进行的讨论会影响到丁记忆的准确性,测谎师又与丁进行了下面的对话。

测谎师:这些,是甲跟你讲的,是吗?

丁:是。

测谎师:好。现在,我想要跟你说明一点。这件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吗?

丁:对。

测谎师:所以,关于这件事情,有的情节可能是我们自己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经历的,还有的情节可能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或者是其他人在讨论时我们知道的。你能明白它们之间的区别吗?

丁:能明白,就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和听别人说的。

测谎师:对。今天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希望你能仔细地去回忆,哪些东西是你自己亲眼见到、亲身经历的。

……

最后,丁告诉测谎师:

“那天晚饭时,我并没看到乙掏出过一把刀放在桌子上。”

站在丁的角度,他真正亲眼看到的,其实只有“乙从戊的屋里跑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刀”。

但是,按照丁的记忆,如果乙进屋时,身上根本没有带着刀,那么乙出来的时候,手里又怎么会凭空多了一把刀?

丁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模糊和矛盾。但由于我们的记忆是一个开放的系统,所以这一部分记忆的模糊和矛盾,将通过接收和融合其他来源的信息进行修补和完善,以使得记忆的内容变得更加合理和易于解释。

实际上,丁正是在事后与甲进行讨论的过程中,逐渐完成了这种修补和完善。

丁当晚其实并没有看到乙拿过刀,但是看到了乙跑出戊的屋子时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丁试图解释记忆中出现的这一矛盾时,甲告知丁,当天晚上吃饭时他曾经劝过丁,喝酒了身上不要带刀。甲的这一描述迅速地被丁所接收,并使得丁意识到乙当晚一定是身上带了刀,否则甲不会劝乙喝酒不要带刀。

而丁从甲这里接收到的这一信息,又与丁原有的记忆(乙从屋里跑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刀)高度协调,恰好能够解释丁记忆网络中原有的矛盾之处,使得丁对于整个事件的记忆内容变得合理和完整。于是,这一信息很容易地融入丁自己的记忆之中,形成了“合作记忆”。

需要注意的是,丁之所以能够准确地说出这把刀的样式和尺寸,原因在于,本案中的嫌疑人乙确实有这样一把刀,并且在此之前,丁也曾多次在吃饭时看到乙从身上掏出过这把刀放在桌子上。

但无论如何,具体到案发当天,丁并没有在晚饭时看到乙掏出过这把刀。

在这一部分的最后,我们来关注茱莉亚•肖博士在她的《记忆错觉》一书中所提到的一项心理学实验。

在这项实验中,研究者将被试分为两组,并安排两组被试观看一段视频。视频的内容是一个女孩走进一座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归还书籍。

这段视频有两个版本,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分别进行拍摄的。

第一组被试所观看的,是从角度A拍摄的视频。在这段视频中,被试可以看到女孩手里拿着的书的书名,还可以看到女孩在离开时把一张便签扔进了废纸篓。

第二组被试所观看的,是从角度B拍摄的视频。在这段视频中,被试可以看到女孩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还可以看到女孩从一个钱包里抽出了一张纸币,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在观看完视频之后,实验者从第一组和第二组被试中各挑选出了一半,然后让他们两两配组,通过讨论来共同完成一张关于视频的问卷(即“合作完成组”);另一半被试则被要求独立填写问卷(即“独立完成组”)。

几十分钟之后,每名被试都会被单独询问,视频中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这项研究的结果发现:

在“合作完成组”中,那些观看了A视频的被试中,有60%表示视频中的女孩犯了罪。但事实上,从他们所观看的视频中,根本不可能看到女孩“偷钱”。除此以外,“合作完成组”中的每名被试的叙述中平均包含了21个从其他被试那里“偷来”的情节。

换句话说,这些被试使用了大量并非自己亲眼所见的情节,填充了自己的记忆。

这种现象,有时也被心理学家形象地描述为“记忆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