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扬州:明清商业之都的沉浮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另类历史之二:宗灏

地方史中还包括其他故事,它们并不都与英勇有关。与郑元勋同科的进士当中,其他四人也被认为值得在地方记载中予以表彰。一位是他的侄子郑为虹,他驻守在遥远的福建浦城,英勇地守卫这座几乎已经被遗弃的城市,并像一名烈士那样死去。76在湖北万安,城陷时梁于涘试图自尽,却被家里人救起,随后作为俘虏被押往南昌,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77这些人都像郑元勋一样,被载入了地方志中的忠义直行之列。

幸存者当中,明朝灭亡时王玉藻正在浙江东部担任县令。跟梁于涘一样,他也曾经试图自尽。随后他试图加入明朝藩王朱以海(1618—1662)残部,却没有成功。于是他化装成道士,四处流浪了八年,历经危难,才在1653年前后回到扬州北面的北湖故里,在那里过着隐居生活。78

宫伟镠在北京沦陷时幸存下来,并且回到泰州。他被推举在新的政权中担任职务,但他以“独子辞养”这一先例为托词拒绝任职;其父亲宫继兰(1637年进士)为避免在前明政权中任职,也使用过同样的借口。宫伟镠在泰州为自己修建了一所书房,开始从事学术研究,包括编撰1673年版的泰州志。79宫伟镠和王玉藻都避免服务于新的王朝,确实符合“忠臣不事二主”这句伦理训诫。对地方记录的编撰者来说,他们是值得一书的对象。

六名进士中,宗灏的情况却不一样。关于宗灏的个人情况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地方志里除了他的姓名和功名几乎没有提到其他任何东西,但在六名进士中,他可能是郑氏叔侄以外唯一生活在扬州或者附近地区的人。80郑元勋的传记洋洋数页,关于宗灏则仅有寥寥数字,这种反差,不禁让人想到背后有一种不同类型的史学张力在起作用,这种张力可能从一开始就因为扬州人之间的关系网络而形成。

宗家在晚明的扬州很有名气,与郑家形成了有意思的对比。两个家族的财富都建立在盐业贸易基础之上,但在地方志的传记中,关于郑家的情况有着清晰的表述,而宗家的情况几乎匿而不见,只是简单地描述为扬州兴化县土著。这可能意味着他们是地主,但两淮盐法志里显示这个家族原为“灶户”出身。宗姓非常罕见,在淮南盐区却很常见。草堰场的宗部和宗节,是16世纪泰州学派民本主义者王艮(1483—1541)的思想的追随者,也是来自草堰场的“灶户”。81宗灏的祖父宗名世(1589年进士)来自附近的小海场,其家族可能作为那里的一个盐场主而发达起来。

宗名世可能在年轻的时候随家人一起迁至扬州。他在1588年顺利通过了乡试,次年又获得了进士功名,随后任职于北京的工部。他喜得四子,老大宗万化在1609年中举。宗灏是其幼子宗万国的儿子。

盐业家族虽然有能力在科场获得成功,却没有在扬州确立起商人家族那种显赫地位。宗家在地方上出了名,却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根据沈德符(1578—1642)的说法:

[宗名世]长孙弱冠矣,漫游惰学,而大父以堂构期之,延丹徒名士陈肖者,课以举业。陈绳督过严,夏楚不少贷,宗孙积愤,出怨言,陈闻之怒,搒掠愈苦。遂生恶心,市砒杂肴胔饲之,夜狂燥呼水,禁不得入,遂殒于塾。82

这肯定是1610年扬州一件名噪一时的事件的原因。陈的儿子以为父亲是被年轻人毒死,或者认为年轻人应当为父亲的自杀承担责任,于是将案件告官。当地士绅团结一致,不愿提供任何证据。宗名世费了不少成本,最终与陈家达成庭外解决方案,可是地方官对此不满意,将案件呈递给巡抚衙门。沈德符记录此事的时候,尽管公众广泛支持宗名世的长孙,向高层当局递交了无数陈请,但宗名世之孙依然被羁押在监狱里。83

当然,这件是非没有出现在地方志中,但宗名世长子宗万化的经历得到了应有的关注。宗万化在17世纪20年代被任命为荆州县令。他在那里成功地镇压了一次白莲教起义。据说有八千多名叛乱者死于他的三千士兵之手,他自己也成为当地的英雄,其英勇事迹被刻在石碑上。后来在潮州同知任上,他与总督熊文灿(1593—1640)在镇压海盗的方法上发生了冲突。他被总督指控为私通海盗,于是被投入监狱,案子来不及审理就死在狱中。84宗万化死后得到了昭雪,当时熊文灿因为没能成功镇压湖北的张献忠而被处死。85

宗万化的生平在地方志和盐法志中都有详细记载,这使宗灏的相关记载显得更加简短,尤其是考虑到宗灏的功名等级更高的话。我们也知道一些关于宗家其他成员的信息。宗灏的堂弟宗元鼎(1620—1698)是清初扬州最著名的文人之一。他是一个行为古怪的人,在城外虹桥出售自己栽种的草花来挣钱。86另一位堂弟宗观,是一名在当地颇受尊重的诗人。87因此,他这些弟弟们当时不可能对宗灏的仕途完全一无所知。

宗灏的名字在一份清初江南地方官员名单中的出现,为了解这个问题带来了一些曙光:扬州街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变干,他就跨过长江成为常州知府。88地方志中略去了他的真实生平,看来这是出于当地史学家的道德判断:1643年的这六名进士当中,他是唯一在新王朝之下任职者。恐怕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一决定的压力。据记载,他的儿子作为江宁府居民通过了乡试。89如果这一户籍变动是出于宗灏的主意的话,那么他实际上就切断了与自己故乡及跟明朝的联系。

与叔叔宗万化和堂弟宗元鼎、宗观不同,宗灏在关于明清易代的地方史中没有任何位置。90相反,从大众的角度来看,郑元勋的核心位置则通过一座为他及其弟弟郑元化而修建的纪念祠得到了保留。郑元化是殉明烈士郑为虹的父亲,通过郑元勋的职务关系,曾经在明朝担任过都督同知。91该祠由当地人所建,位于该城西南部,紧邻郑元勋的园林。这座园林在清初被毁,但该祠看来得到了保存,18世纪晚期李斗对它有详细的描述。92它位于城西并面朝东,正好与梅花岭上的史可法墓遥遥相望。史可法墓面朝南方,此方位正好适合于它这个前明的象征物。郑元勋墓居于客位,但他是这座城市最尊贵的客人,尽管他的根在徽州,这座城市依然宣称他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