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译论译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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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化境”之内涵

上文转引了学界对“化”和“化境”的诠释意见,对于相关解读,学界反应不尽一致。有的认为“阐发得似不够,满足于钱氏本人的界说”注203;有的则说“目下的解释也似无甚新异之处”注204。回顾一下前文,满足于钱氏本人界说的并不多,主要是自我发挥和各抒己见。笔者以为,对于“化境”内涵的求解,正确的路径或许就在于以钱证钱,也就是以钱氏本人的界定或其他相关文字为考察对象。比如,本章第一节中即引有钱氏本人意见若干,其对“化境”内涵的解读不失为第一手材料。

关于“化境”(及“神似”“神韵”)之内涵,学界还有这么一种声音:“文学翻译中的神似、化境概念不明,不能说清楚,自然无法用来指导实践。”注205有人更表示:“化境的意义是难以确定的,即便是钱锺书本人也无法彻底阐释清楚。”注206“化境”是否“概念不明”以至于“不能说清楚”?“化境”的意义是否又“难以确定”以至于连钱锺书本人都“无法彻底阐释清楚”?对于这些问题,学界持否定意见者不少,不妨再来看他人评述“化境”的一段文字:

怎样才算没有“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什么才叫“风味”?怎样才算“完全”保存了原有的“风味”?为什么翻译不能“生硬牵强”?为什么翻译要“保存原有的风味”?为什么“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就“算得”入于化境?为什么不把这样的翻译称为别的——例如“神似的”“信、达、雅”兼备的——翻译?注207

对于上述连珠炮似的发问,笔者无力一一作答,兹就其中一点尝试给予回应。上段引言中,“风味”是一个高频词,先后出现4次。有关论者首先对什么叫“风味”提出了质疑。什么才叫“风味”呢?钱锺书最早何时将其与翻译相联系的呢?就笔者所见,翻译“风味”观是钱锺书就读初三时提出的,具体见于其译作《天择与种变》后所附“补白”。补白共两节,其中第一节聚焦译事,有关文字如下:

译者既译毕此文,有内疚者三:(一)因欲使读者明了之故,于原文词句颇有增损,次序(指原文词句之次序)亦稍更易,读者苟以失真见斥,无所逃罪。(二)原文为鸿篇巨著中之一章,与前后文皆有关系,不读前后文而骤读是文原作,必有数处不能明了。译者欲此文成为一独立之著作,故于与前后文相系属处悉略而不译。鲁莽割裂,主臣主臣。(三)原作文章佳妙,译者才浅,既不能保存原文风味,又不能使译文在国文中与原文在英文处有同等地位,至于死译式的保存原文风味法,译者不敏,殊未之学。注208

以上文字极可能是钱锺书最早的翻译言论,钱氏在翻译研究上的起点之高、潜力之大,从上段文字中足可见出。具体来说,第一“内疚”涉及词句增损和原文词句次序更易,同时旁涉自己译作可能的“失真”。大家知道,钱锺书后来点评道安有关译论时说过这么一句话:“故知‘本’有非‘失’不可者,此‘本’不‘失’,便不成翻译。……‘改倒’失梵语之‘本’,而不‘从顺’又失译秦之‘本’。”注209将本句话与前述“内疚”相对读,两者之渊源与共性再明显不过。钱氏第三个“内疚”同样不可小觑,不仅论及“保存原作风味”,还强调“译文在国文处与原文在英文处有同等地位”。“风味”之说已露出“化境”之部分端绪,“同等地位”云云则可与西方译论中的“等效”“对等”为伍。钱锺书那么早就提出翻译中应“保存”“风味”,这“风味”究为何物?钱氏在《天择与种变》后所附“译余赘语”中的几句话或许能提供部分答案,他说:“抑威氏善为小说家言,职是此书文笔虽纯用白描(白描指其无Johnsonism之习气而言)而清丽异常,读之娓娓忘倦,其亦犹柏拉图(Plato)所谓‘纯美如净水,无丝毫特别色味’(Labeaute parfaite est comme l'eau pur,fuin'aponit de saveur particuliere)者欤。”注210从这句话来分析,钱氏所谓“风味”应该跟“文笔”(风格)有关,而引语中的“清丽”“纯美”当就是相关原文的(某种)“风味”。如此看来,由于在知识和认知等方面存在差异,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人未必会莫名其妙。再比如,不少论者将“神韵”“神似”与“化境”并而论谈,而且不时将他们一并纳入不可解之列。对于“神韵”“神似”,有人慨叹道:“神者,神幻无方,不可捉摸也,及至翻译,自然令人倍觉踌躇。”注211根据研究,“神”最早见于《易经·系辞》:“阴阳不测之谓神”,“精义入神,以致用也。”注212有意思的是,这里的“神”正是变化莫测之意。即便如此,在某些人看来,“神韵”并非不可捉摸。曾虚白也研究“神韵”,在他看来,“神韵”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东西,“只不过是作品给予读者的一种感应”注213。周克希也曾表示:“文学艺术中,到底有没有‘神韵’这么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想是有的,它是存在的,是可以用心去感觉到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中,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这两字就是最传神之处,这一点我们用心体会,是可以感觉到的。”注214行文至此,笔者以为,钱锺书对“化境”的界定是清楚的,而在他的心目中,不论是“风味”还是“生硬牵强的痕迹”,其含义也一定是明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