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投胎转世”等与“化境”

就实质而言，钱锺书的“化境”译论与其“投胎转世”及“脱胎换骨”等言论是“一脉通连”又“彼此呼应”的。大家如果注意到钱氏在那么多场合如此频繁地使用“投胎转世”与“借尸还魂”等概念并以其阐释自己的核心译论，大抵会同意此一看法。钱锺书在提出“化境”译论时，后面紧跟了一个例释，即“十七世纪一个英国人赞美这种造诣高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躯体换了一个，而精魂依然故我。”注176原来，“化境”译文即原作的“投胎转世”，躯体虽有变化，精魂却不曾改变。在《〈围城〉日译本序》中，钱锺书不仅使用了“投胎转世”，同时还有“借尸还魂”“脱去凡胎，换成仙体”“灵魂转生”等表达。他说：

十九世纪末德国最大的希腊学家（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在一部悲剧（Euripides' Hippolytus）译本的开头，讨论翻译艺术，说：“真正的翻译是灵魂转生”，譬如古希腊语原著里的实质换上了德语译文的外形。他用的比喻是我们中国人最熟悉不过的，而且我们知道它可以有形形色色的涵义。几千年来，笔记、传奇、章回小说里所讲投胎转世和借尸还魂的故事真是无奇不有；往往老头子的灵魂脱离了衰朽的躯壳而假借少年人的身体再生，或者丑八怪的灵魂抛弃了自惭形秽的臭皮囊而转世为美人胚子。我相信，通过荒井先生、中岛夫妇的译笔，我的原著竟会在日语里脱去凡胎，换成仙体。注177

在论及古希腊诗人译写的《牧歌》时，钱氏还曾使用“夺胎换骨”。钱氏虽然说那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翻译，但从中仍可感知到“化境”译论之气息。他说：

……古罗马诗人的《牧歌》亦写女郎风情作张致，见男子，急入柳林中自匿，然回身前必欲邀男一盼（Malo me Galatea petit，lasciva puella，/ et fugit ad salices，et se cupit ante videri）；谈者以此篇拟希腊旧什而作，遂谓译诗可以取则，足矫逐字蛮狠对翻之病（violentius transferantur）。夫希腊原作只道女以苹果掷男，兹数语直是夺胎换骨，智过其师，未宜仅以移译目之。注178

在有关回忆中，许景渊说自己曾用章回小说笔法翻译了林语堂的英文小说《朱门》，送钱锺书过目后得如下好评：“语堂何幸，得此高手翻译，借体复活矣。”注179就笔者所见，在我国学界，将“投胎转世”“借尸还魂”“借体复活”等表达与翻译如此频繁挂钩者并不多见。值得补充的是，对于“脱胎换骨”及相关表达，钱氏可谓情有独钟，不仅谈论翻译时屡屡使用，其他场合也不时可见。比如，他认为温源宁所著《不够知己》（Imperfect Understanding）在体裁和方法等方面都是从夏士烈德（William Hazlitt）的《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脱胎换骨”而来，因为二者“同样地从侧面来写人物，同样地若嘲若讽，同样地在讥讽中不失公平”。注180又比如，冯梦龙《广笑府》中有这么一则故事：“或人命其子曰：‘尔一言一动皆当效师所为。’子领命，侍食于师。师食亦食，师饮亦饮；师嚏，生不能强为，乃揖而谢曰：‘吾师此等妙处，其实难学也！’”钱氏认为：“冯氏此则，即脱胎换骨之一例。”注181在点评《列子》一书时，钱锺书也曾说，现存《列子》从其所受佛教思想可知它绝非先秦古籍，而是魏晋时代的伪书，但除了《汤问篇》中的偃师故事明显剿袭佛经中傀儡子或机关木人故事外，《列子》全书窜取佛说，声色不动，“能脱胎换骨，不粘皮带骨”注182。

钱锺书笔下不仅有“投胎转世”“脱胎换骨”等，还有相应的英语表达，上文中的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即是。曾有学人提醒说：“投胎转世”这一说法假定了一个灵魂两种躯壳的可能，而不是思想永远不能脱离其所诞生的语言。接着上句话，有关论者补充注解道：“然而‘投胎转世’英译文里的‘灵魂’一词是复数。”注183就笔者所见，“投胎转世”英译文里的“灵魂”一词可以是复数也可以是单数。在论及民族学者对生人离魂之考证时，钱锺书曾写道：“西方昔画灯炷火灭，上有蝴蝶振翅，寓灵魂摆脱躯骸之意（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注184句中的soul就用了单数。不妨再来看钱锺书英文文章中的一个例句：Two English merchants in China...once talked about “the surprising opinion among the ancient Chinese of 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 from one body to another”。注185这句话说的是两个在中国做生意的英国商人曾谈及中国古人对“投胎转世”的看法，句中“灵魂”的英语表达也用的是单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