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化”与彼“化”
译界有人追根溯源,认为钱锺书的“化境”译论很可能来自佛教文献中一些含有“化”字的特殊意义词汇,具体意见如次:
“化”本是佛经中具有特殊意义的词汇,本义为变化、改变或教化。如惟则《大佛顶首楞严经会解序》所说,“世尊成道以来五时设化”,另如“化土”(佛国净土)、“化身”(佛的法身的变现)、化城(幻化之城)等。……在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中,将“化”从哲学领域引入了美学范畴,他说:“论旨以化尽为至极,故造极者必违化而求宗。求宗不由于顺化,是以引历代君主,使同之佛教,令体极之至,以权居统。”他在《明报应论》中还说:“因兹以谈,夫神形虽殊,相与而化,内外诚异,浑为一体,自非达观,孰得其际邪?”“化”的论述达到这一步,再进入文学与翻译理论就是很容易的事了。注120
钱氏本人对包括佛经文献里的“化”字曾进行讨论,比如,在解读“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以及“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等句时,他引《荀子·正名》:“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注121值得说明的是,钱锺书笔下的“化”似大致包括“形体变化”(metamorphosis)和佛教所谓“转世轮回”(metempsychosis)两类,二者之间有着明显之区别,用钱锺书的话说就是:“盖状变形改之‘化’,是处即有,夫人尽观。……生死轮回之于形气变化,弥近似而乱真。变化只言形不常存,轮回则主神不终灭;变化只有形一端而已,轮回则剖形神为两橛,形体可更而昭灵不昧、元神无改。”注122关于“轮回”之旨,钱氏引《太平广记》卷三八七《圆观》(出《甘泽谣》)载牧竖歌竹枝词云:“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注123在钱氏看来,“轮回之旨尽于一、四两句中矣”注124。上述文字中有“精魂”“形体可更而昭灵不昧、元神无改”等文字,其与“化境”在旨趣上不无共通之处。
对于表示“变化”“蜕化”意思的“化”字,钱锺书也多有探讨。比如,《笑林广记》中曾记南人说:“南方热时,有赶猪道行者,行稍迟,猪成烧烤,人化灰尘。”注125比较而言,钱氏认为英国诗人《罗杰士语录》(Table Talk of Samuel Rogers)中所记印度天热而人化灰尘之事(pulverised by a coup de solei)“似更诙谐”。“似更诙谐”的故事梗概如下:“略谓一印度人请客,骄阳如灼,主妇渴甚,中席忽化为焦灰一堆;主人司空见惯,声色不动,呼侍者曰:‘取箕帚来,将太太扫去(Sweep up the mistress)’。”注126如果说上述引文中的“化”还主要是本义,下段引文中的“化”则进了一步,从中似不难见出钱锺书“化境”译论及其相关演绎(如“得意忘言”“借尸还魂”“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的部分“物证”。有关文字如下:
民族学者尝考生人离魂,形态幻诡(Inkorporierungen der Psyche),有化爬虫者,如蛆、蛇之属(sind es kriechende Tiere,besonders der Wurm,die Schlange),有化物之能飞跃者,如鸟、如蝴蝶、如鼠(sind es fliegende und springende Tiere,der Vogel,der Schmetterling,die Maus)。古埃及人即以蝴蝶象示灵魂(One of the emblems among the Egyptians was Psyche,who was originally no other than the Aurelia,or butterfly);古希腊人亦然(the soul's fair emblem,and its only name)。西方昔画灯炷火灭,上有蝴蝶振翅(a butterfly on the extremity of an extinguished lamp),寓灵魂摆脱躯骸之意(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皆言“神”亦有“形”,顾为身之变“形”,傍人醒者有目共睹其异形,而梦者浑不觉己形之异,非若庄周之自知化蝶栩栩然。注127
早在1929年6月,陈西滢论及翻译时使用过“化而为一”及“同化之境”等表达。注128傅雷在讨论翻译时也曾使用“化”字,“要求将原作(连同思想、感情、气氛、情调等)化为我有”。注129在1962年4月1日写给傅聪的家书中,傅雷更曾有感叹如下:“来信说到中国人弄西洋音乐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为他们虽用苦功而不能化。……在翻译工作上也苦于化得太少,化得不够,化得不妙。艺术创造与再创造的要求,不论哪一门都性质相仿。”注130钱锺书“化境”论之提出略晚于上述有关“化”论,其是否多少受到前人之影响或启发,似不能断然否定。有一点是确切的,即钱锺书也曾用“化”字点评他人译作。严复某诗中有“吾闻过缢门,相戒勿言索”,钱氏揭秘并评述道:该句乃直译法国谚语Il ne faut pas parler de corde dans la maison d'un pendu而成,译者“点化熔铸,真烽炉日炭之手”。注131
说到此“化”与彼“化”,似还应一并谈谈此“划”与彼“化”。在笔者看来,钱锺书“化境”之“化”与其同音字“划”或存在着某种联系,而在意思上“划”较之于“化”或许还更接近“化境”译论。请看僧肇为罗什译《百论》所作序言中的一段话:
有天竺沙门鸠摩罗什,器量渊弘,俊神超邈,钻仰累年,转不可测,常味咏斯论,以为心要。先虽亲译,而方言未融,致令思寻者,踌躇于谬文;标位者,乖迕于归致。大秦司隶校尉安城侯姚嵩……每抚兹文,所慨良多。以弘始六年,岁次寿星,集理味沙门与什考校正本,陶练复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宗致划尔,无间然矣。注132
有人将“划尔”解为“清楚”,这自然不错,从引文末一句来看,它其实就是“无间然”。所谓“无间然”,当即是“不隔”,而“不隔”又十有八九与“化境”紧密相关甚至可以通约。此一推演似乎牵强,不过钱锺书笔下确有类似文字可查。在评论相关人士的画作时,他曾引董其昌《容台别集》里的话说:“……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注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