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幻想与心灵:林兰童话的结构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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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赠予者形象的变迁

在《格林童话》和阿法纳西耶夫《俄罗斯童话》中,围绕宝物的描述很快被解除魔法或大战蛇妖的情节冲淡,故事更关心男女主人公历经磨难获得婚姻。相较而言,专意于宝物、述说得宝与寻宝的童话,在林兰集中数量众多、形态丰富,明显地形成了类型风格,并展现了历史的层级。

历史的层级表现在赠予者形象的变迁上。普罗普勾勒了这一系列变迁的赠予者形象,在林兰童话集中也可以找到清晰的对应。首先是山林中的赠予者(见表6),对应着“入山得宝”类型。

表6 林兰童话“山林中的赠予者”形象

最初,仪式都在山林中举行。法国汉学家格拉耐(中文名又译葛兰言)比较了《诗经》的情歌与少数民族的婚礼,认为“国风”中的山川意象反映了上古在村边林地举行祭礼的场景。他认为婚礼不仅是人与人订立契约,更是人与自然订立契约的仪式——通过定期举行婚礼促使季节转换和土地丰收。223祭礼的神圣性经历岁月凝结在祭礼发生地上,当祭礼仪式被缩减,由仪式而产生的力量便转移到山中。道教神仙之说加强了这种圣山信仰。仙被认为是居住在山中的高人,故事里他代替了仪式中的赠予者而成为力量的源泉。由于中国自古将海上蓬莱、瀛洲、方丈称为东方“三仙山”,147号童话中转交宝物的场景发生在海上也就顺理成章了。同样是林中的赠予者,在格林童话中多为小矮人,在俄罗斯童话中则是老妖婆,她住在林中的鸡足小木屋里,鼻子顶到天花板,脚伸长到屋角,飞行的时候用捣槌鼓动着研钵,用掸子抹去痕迹……可见山川风物各有其地气,也各有其形象。

普罗普认为,女性的林中赠予者比男性赠予者更为古老。随着农业社会父系权力的确立,尤其是伴随着父系氏族继承制和财产继承制的出现,男性祖先日益受到崇拜,童话中相应地出现了祖先赠予者。224这一现象构成了“狗耕田”故事的叙事起点和基本要素(见表7)。

表7 林兰童话“狗耕田”故事中的赠予者

从表7中可以看出“狗耕田”故事中赠予项的稳定性。故事毫无例外地都始于兄弟分家,即弟弟被哥哥欺负仅得到一条狗。父亲在故事里并未出现,但父亲的死是故事得以启动的必要条件,承担着赠予者的功能,以虚写的方式存在于故事中。会耕田的狗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在狗被哥哥打死之后,更加强化了故事的祖先意象——弟弟第二次得到的宝物来自坟墓,因为葬狗祭狗弟弟再一次得到了馈赠,也就是说通过祭祀而表明了继承者的身份和情感。以分遗产始,以坟上落下宝物终,中间展示祖先留下的狗的神奇本领,构成了“狗耕田”故事的基本形态,后来的故事或在转交宝物时加入了“虱换狗”等以小换大情节,或在狗死之后加入了雁下蛋、卖香屁等,纵有种种添油加醋、添枝加叶,但都大体保留了基本的祖先赠予形态。

普罗普认为祖先赠予者随着祖先崇拜的消亡而被“感恩的死者或动物”代替225,那可能是西方的情形。中国的祖先崇拜根深蒂固,但同样也发展出对感恩和互助的认同,表现在故事里,主人公获得奖赏不是因为经受了考验或者继承了祖先,而是因为他帮助了赠予者。施恩得宝型故事长盛不衰,林兰集中依此为主干情节单独成篇的情况如下(见表8):

表8 林兰童话施恩得宝型故事

赠予者的后期形象是祸害庄稼的林中动物,见于林兰集中61号《瓜王》、72号《灰丸子》两篇。《瓜王》讲弟弟在贫瘠的山田种北瓜,猴子每晚都来偷瓜。弟弟想了一个法子,将自己装进布袋挂在树梢上,猴子们误以为是瓜王,将之扛回藏满金银的山洞,弟弟打锣吓跑猴子,得金银成富翁。《灰丸子》讲弟弟种秫秫,仅种出一棵,经过卖力劳作,终于结了穗子。不想来了一只大癞雕衔走穗子,弟弟追至一座荒山,偷听到猴子们关于治病娶妇的秘法,依法执行后幸福地成了家。普罗普注意到这类故事与伐林耕作经济的关系:为了垦田而砍伐举行祭礼和祖先安睡的森林,人们为此心生恐惧。据弗雷泽记录,开荒后下种前,人们向着死者的灵魂祷告说:“你们就呆在林子里吧,别老到地里来。让那些帮助我们开荒的人过上好日子吧。让每家的芋头都长得旺盛吧。”226人们认为林中的动物飞出来毁坏农田,是来自祖先的报复,因为他们开垦的是原本神圣的举行祭礼或埋葬祖先的禁地。然而,开垦禁地的人们依然可以依靠祖先的护佑,赠予者必然出现在童话里,带着那些来自禁地的宝贝准备转交给主人公。只是,为了获得财富与力量,主人公需要更多的智慧甚至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