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切韵》音系
《切韵》193韵,但每韵或一个韵类,或两个、三个、四个韵类,那么,193韵共有多少韵类?《切韵》以韵为经,以声纽为纬,但《切韵》的声纽无法直接从韵书体制上得到显示,每一韵的小韵多少各不相同,那么,《切韵》有多少声母?韵类、声母各有多少,其间的相互邻近关系又是如何,这些都是《切韵》音系的主要内容。(当然还有“四声”,不过《切韵》按四声分卷,声调的内容和关系清楚。)研究《切韵》的韵类、声母,除了语音系统性和古今音演变的规律性原理,所依据的最主要也是最直接可靠的材料就是《切韵》中各小韵下的反切。
一、反切
历来人们讨论的反切的理论问题主要有:第一,反切的起源;第二,反切的原则。第一个问题简单交代一下,主要介绍第二个问题。
1. 反切的起源注96
包括反切产生的时代和反切的发明者。
一派认为是汉末孙炎造反切,《颜氏家训·音辞篇》:“孙叔然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注97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古人音书,止为譬况之说,孙炎始为反语。”注98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有“孙炎始为反语”,亦主此说。
一派认为反切之学是从西域传入的,同时认为汉语音节的缓读、急读本来含有反切道理。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二》:“切韵之学,本出于西域。汉人训字,止曰读如某字,未用反切。然古语已有二声合为一字者,如‘不可’为‘叵’,‘何不’为‘盍’,‘如是’为‘尔’,‘而已’为‘耳’,‘之乎’为‘诸’之类,以西域二合之音,盖切字之原也。”注99郑樵《论华梵下》:“切韵之学,自汉以前人皆不识,实自西域流入中土。所以韵图之学,释子多能言之,而儒者皆不识起例,以其源流出于彼耳。”又,《论急慢声谐》:“急慢声谐者,慢声为二,急声为一也,梵书谓二合声是矣。梵人尚音,故有合二而成声,合三合四而成声;华人尚文,惟存二合。……慢声为‘者焉’,急声为‘旃’,‘旃’为‘者焉’之应;慢声为‘者与’,急声为‘诸’,‘诸’为‘者与’之应。又如:慢声为‘而已’,急声为‘耳’;慢声为‘之矣’,急声为‘只’;慢声为‘者也’,急声为‘者’;慢声为‘也者’,急声为‘也’;慢声为‘呜呼’,急声为‘呜’;慢声为‘噫嘻’,急声为‘噫’。皆是相应之辞也。”注100
顾炎武《音论》卷下“反切之始”,则以沈括所举“不可为叵”诸例,以及郑樵“慢声”“急声”的道理,认为“反切之语,自汉以上即已有之”。注101
按,“切韵之学”与“反切”“反切之语”是不同的概念。汉语音节中的急读、缓读,含有合二音为一音,分一音为二音的道理和认识,这是由汉语双声、叠韵的现象及对这种现象的认识决定的。但这还不能算是一门科学即“切韵之学”。认为切韵之学由西域传入,并不能否定此前汉语缓读、急读本来含有反切道理。把这两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搞清楚,争论就会少些。随着时间的延长,认识的深入,有意识地以急读、缓读分析音节,上古已经开始分析音节的实践。汉末佛经翻译中引入的声明学,无疑为反切之学的开创带来语音理论上的意义。
2. 反切规则
反切以两个音节拼合成一个音节的读音。讨论反切规则,首先要明确:一个音节包含哪些内容;切上字和切下字对确定被切字的读音,分别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1)音节的内容
先按通行的说法明确有关音节各组成部分的几个概念:
声母是音节最前部分的音位,声类是声母在不同介音前可以区别音素的声母类别。如,同是见母,以后面有无-j-介音,区别为洪细两个声类,二者的区别是音素的而非音位的,所以它们出现的条件是互补的。这时算一个声母,两个声类。中古以后,零声母和半元音声母也算声母。
韵母包括一个音节的声母后面的所有内容,即介音、主要元音(韵腹)、韵尾(有的无韵尾)。其中,介音有唇音性的和舌音性的两种。唇音性介音即合口介音-u-或-w-,舌音性介音即三等介音-j-,我们同时赞成二等有介音-r-或-l-。音节可以同时有唇音性介音和舌音性介音,因为这两个发音部位不矛盾;有的音节有一个介音,唇介音或舌介音;有的音节哪一种介音都没有。
声调贯穿音节的始终。尽管反切是以切下字来反映声调类别的,但声调也应该覆盖声母。
关于主要元音,《切韵》的同一个韵,只有一个主要元音。同一个韵中的不同韵类,区别在介音。但由于介音要影响主要元音,所以,同一韵中的不同韵类之间,主要元音是同一个音位的不同音素的区别。
用S代表声母,J代表舌介音,W代表合口介音,Y代表主要元音,M代表韵尾,D代表声调,一个音节最多音素可写成:SJWYM/D(其中舌介音J和唇介音W是同时的,可以不分先后),最少可写成SY/D。D前加斜杠表示声调是贯穿音节始终的,而不是线性排列的最末位。
(2)反切上下字对音节内容的反映
在SJWYM/D中,哪些是由切上字决定的,哪些是由切下字决定的?
陈澧《切韵考》说:
切语之法,以二字为一字之音:上字与所切之字双声,下字与所切之字叠韵;上字定其清浊,下字定其平上去入。上字定清浊而不论平上去入,如“东”德红切,“同”徒红切,“东、德”皆清,“同徒”皆浊也,然“同、徒”皆平,可也,“东”平“德”入,亦可也。下字定平上去入而不论清浊,如“东”德红切,“同”徒红切,“中”陟弓切,“蟲”直弓切,东红、同红、中弓、蟲弓,皆平也,然“同红”皆浊,“中、弓”皆清可也,“东”清“红”浊、“蟲”浊“弓”清,亦可也。注102
以现代的观点理解陈澧的意见,简单讲就是:切上字反映被切字的声母,包括声母的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清浊);切下字反映被切字的韵母,包括介音、韵腹、韵尾(有的没有韵尾)和声调(入声既有韵尾又是声调)。同时,切上字的声调与被切字没关系,切下字声母的发音方法对被切字的韵母没有影响。
但是,汉语音节SJWYM/D各成分,究竟哪些由切上字决定,哪些由切下字决定,陈澧的上述意见并不十分精确。主要有两方面问题:一是切上字并非与被切字介音无关;二是切下字并非只是其韵母才与被切字有关,有的情况下切下字的声母也与被切字有关。可以说,两个问题都归结到一点:被切字的介音(洪细、开合)都和谁发生关系?
第一,切上字与被切字介音有关,包括唇介音和舌介音。
先看舌介音,前面引曾运乾的话说:“《广韵》切语,侈音例为鸿声,弇音例为细声;反之,鸿声例用侈音,细声例用弇音。”音节的侈弇,是韵母的介音决定的,而声母相应亦为洪细,这说明切上字也与舌介音有关。反切上字有洪细分组的趋势,这个事实已为大多数人注意。
但存在少数洪细混切。包括几种特殊情况:
1)类隔切。如,《王三》“平”,蒲兵反,以洪切细;鲰,子沟反,以细切洪。《广韵》“平”,符兵切。鲰,徂钩切。
又,端知互切,通常视为类隔。李荣《切韵音系》指出:“端透定拼二等韵一共有十五个小韵,拼丑类寅类韵一共有五个小韵。”注103拼二等韵如:“椿”都江切,“罩”丁教切,“觰”都下切(跟知类的“"”竹下切对立);拼丑类的如:“蹱”他用切;拼寅类的如:“胝”丁私切。
2)舌齿音的二三等互切
A. 知组字三等韵字切二等韵字
切上字是三等,切下字是二等:扠,丑佳切;棹,直教切。
B. 庄组字三等韵字切二等韵字
切上字是三等,切下字是二等:山,所间切;生,所庚切;霜,色庄切。
C. 庄组字二等韵字切三等韵字
切下字是三等,切上字是二等:樧,山列切,三等。
舌齿音二、三等都是细音,但二等与三等也应该有区别。这是语音发展演变的过渡时期的现象,或是还有其他原因,可以从音理上解释,值得进一步讨论。
切上字与被切字介音有关,现在来看唇介音,即开合口的合口介音。注104
唇牙喉音字与它们的反切上字,在开合关系上是一致的。牙喉音中,合口字的切上字一定用合口或圆唇元音(东钟鱼虞模阳唐尤侯韵系。反切时代圆唇同时韵图标合口的,算“合口”)注105;开口字的切上字则可开可合,但用开口的只出现在细音。此外,也可以唇音字说明被切字的开合与切上字的开合有关。
唇音字有无开合之分,一直是未决的问题。我们以宋跋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反切为材料,得出结论,唇音字是分开合的。不但如此,反切上字与被切字,开合也有关系。
唇音字中,被切字合口,切上字一定用合口;被切字开口,则切上字可开可合,但用开口最多的是三等字,最少的是一等字,用字开合受洪细轻重的影响。注106这说明,反切上字的合口介音与被切字也是有关系的。
第二,切下字的声母也与被切字介音有关。
重纽韵有对立的唇牙喉音切下字中,舌齿音与唇牙喉音字有分组的倾向,这是被普遍注意的事实。
又,唇音字做切下字,以其声母音色,在切上字是合口时,开口字可以做牙喉音合口字的切下字:
佳二合:“柺”孤买注107;山二合:“鳏”古盼,“幻”胡辨;麻二合:“化”霍霸;庚二合:“横”胡盲,“矿”古猛,“”乌猛,“蝗”胡孟,“虢”古伯,“謋”虎伯,“嚄”胡伯;耕二合:“宏”户萌,“轰”呼迸,“”呼麦,“獲”胡麦。
支合A:“跬”去弭,“恚”於避;脂合A:“'”许鼻,脂合B:“帷”洧悲,“洧”荣美;真合A:“橘”居蜜;真合B:“殒”于闵,“”于笔;蒸丑合:“洫”况逼,“域”荣逼。
二、三等韵中,切上字牙喉音合口/圆唇元音+切下字唇音开口,可以切出合口。道理是,切上字是圆唇元音或合口的,会使后面的唇音切下字产生“圆唇”音即合口成分。切下字唇音音色,为它作为合口字的切下字提供了条件。
又,阳唐韵系的唇音字,切下字多用来母开口字(25字有13字)。其中也有原因。
反切的行为和规则,还有不少内容有待深入探讨。
二、研究《切韵》音系的方法
宋代《韵镜》、《七音略》展示了对《切韵》系韵书声韵系统的分析,惜其对自己运用的方法欠展示,清代江永《四声切韵表》、戴震《声类表》以开合、等第、古今三个标准分析《切韵》音系,成就很高,但对声类缺乏分析,于理论、方法也缺乏科学的总结。所以我们主要介绍陈澧的方法。
1. 陈澧《切韵考》反切联系法
科学、系统地研究《切韵》音系,是从清人陈澧开始的。陈澧《切韵考》通过反切系联证明,《切韵》韵母数量要大于韵的数量,声母也与传统三十六字母不尽相同。陈澧的科学之处,主要在于他创造性地订立分析《切韵》音系的条例。一般认为,其中可分为基本条例、分析条例和补充条例。
(1)基本条例
根据反切用字的“同用”“互用”“递用”,来系联反切上下字,归纳声、韵类别。其中体现了分析《切韵》音系的基本条例。陈澧说:
切语上字与所切之字为双声,则切语上字同用者、互用者、递用者,声必同类也。同用者如:“冬”都宗切,“当”都郎切,同用“都”字也。互用者如:“当”都郎切,“都”当孤切,“都、当”二字互用也。递用者如:“冬”都宗切,“都”当孤切,“冬”字用“都”字,“都”字用“当”字也。今据此系联之,为切语上字四十类……。
切语下字与所切之字为叠韵,则切语下字同用者、互用者、递用者,韵必同类也。同用者如:“东”德红切,“公”古红切,同用“红”字也。互用者如:“公”古红切,“红”户公切,“红、公”二字互用也。递用者如:“东”德红切,“红”户公切,“东”字用“红”字,“红”字用“公”字也。今据此系联之,为每韵一类、二类、三类、四类。注108
概括起来,基本条例就是:
切语上字同用者、互用者、递用者,声必同类。
切语下字同用者、互用者、递用者,韵必同类。
陈澧的“同用”“互用”“递用”可用下表表示:
根据切语的同用、互用、递用,可以系联上字而得到《切韵》音系的声类(详后),也可以系联各个小韵的反切下字,得到一个韵内部的韵类,从而得到206韵的所有韵类。
以上是基本条例。
(2)分析条例
《切韵》的任何两组反切,除非是“互注”的(详下),一定不同音。据此,如果两组反切用字的上字(或下字)相同或同类,那么其下字(或上字)一定不同类。这是在两组反切中,以两个切字的相同或同类确定另两个切字的不同类的标准,即别异标准。陈澧说:
《广韵》同音之字不分两切语,此必陆氏旧例也。其两切语下字同类者,则上字必不同类。如:“红”户公切,“烘”呼东切,“公、东”韵同类,则“户、呼”声不同类。今分析切语上字不同类者,据此定之也。上字同类者,下字必不同类。如:“公”古红切,“弓”居戎切,“古、居”声同类,则“红、戎”韵不同类。注109今分析每韵二类、三类、四类者,据此定之也。注110
这就是说,根据同用、互用、递用例(以及底下的补充条例)能够系联为一类的,如果据别异标准当分的,一定分。这是因为反切用字并不严格按声类的不同来分别。下面以五支各小韵的反切系联为例加以说明。
首先,五支的57个小韵,根据同用例系联,得到分别共用同一切下字的14组,即共有“移(弋支)、离(吕支)、为(薳支)、垂(是为)、随隋(旬为)、危(鱼为)、支(章移)、知(陟离)、吹(昌垂)、规(居隋)、宜(鱼羁)、奇(渠羁)、羁(居宜)”14个反切下字。
根据同用互用递用例,将这14个反切下字进一步系联。“移、离、为”同用“支”,“垂、随隋、危”同用“为”;“知、离、支”递用,“吹、垂、为”递用,“规、随隋、为”递用(“支、移”互用略)。这10个切下字都能得到系联(见下式一)。“宜、奇”同用“羁”(“羁、宜”互用略)。这三个切下字可以系联为一类(见下式二)。
式一
式二
第二式的系联结果合乎实际,而第一式的系联结果不合乎实际。理由在于:
支韵中切上字相同的有:
“妫”居为、“规”居隋、“羁”居宜,“虧”去为、“闚”去随、“”去奇,“危”鱼为、“宜”鱼羁,“逶”於为、“漪”於离,“麾”许为、“隓”许规、“犧”许羁,“皮”符羁、“陴”符支。
切上字同类的有:
“陂”彼为、“卑”府移,“铍”敷羁、“”匹支,“糜”靡为、“弥”武移,“奇”渠羁、“祇”巨支,“麾”许为、“隓”许规、“犧”许羁、“詑”香支,“”悦吹、“移”弋支。
根据别异原则,即“同音之字不分两切语”,“上字同类者,下字必不同类”,则支韵必不止两类。如:“妫”居为、“规”居隋、“羁”居宜,切上字同用“居”字,则“为、隋、宜”当互不同类;又如:“麾”许为、“隓”许规、“犧”许羁、“詑”香支,切上字“香”与“许”同类,则“为、规、羁、支”当互不同类;等等。
这些对立的反切当分为四组。具体四类如何分,则根据上面的系联及其他因素考虑。“宜、奇、羁”与“支、为”等不同类,根据同用互用递用例已经证明;别异原则更加以多一层的证据。至于“移、为、支、垂、随、危、知、离、规、吹”10字,应当加以分析。首先,“垂、随、为、吹、规”5字与支的系联,都通过“为”字,“为”字不与“支”同类,那么它们也都不与“支”同类,首先要分析出来。(同时,“”悦吹、“移”弋支,也说明“吹”与“支”不同类。)第二,根据:“虧”去为、“闚”去随,“麾”许为、“隓”许规,则“随、规”与“为”不同类。共分四类。如下表:
说明根据反切的对立,支韵应有四个韵类。
“陂”彼为切、“糜”靡为切,与“铍”敷羁切、“皮”符羁切是互补的,应当归为一类。
根据上面的分析,支韵反切下字应当是:“支、移、离、知”一类,“垂、吹、危、随、规”一类,“为”一类,“宜、奇、羁”一类。其中,“为”以“支”为切下字,“彼、糜”以“为”字为切下字,都属于反切用字开合“混用”的问题。注111
(3)补充条例
实为同类但因反切用字的偶然性而没能系联的,可以利用互注切语定其同类,以补充基本条例的不足。是为补充条例。陈澧说:
切语上字既系联为同类矣,然有实同类而不能系联者,以其切语上字两两互用故也。如:“多、德、都、当”四字声本同类。“多”得何切,“得”多则切;“都”当孤切,“当”都郎切。“多”与“得”、“都”与“当”,两两互用,遂不能四字系联矣。今考《广韵》一字两音者互注切语,其同一音之两切语,上二字声必同类。如:一东,“涷”德红切又都贡切;一送,“涷”多贡切。都贡、多贡同一音,则“都、多”二字实同一类也。注112
他的意思是,《广韵》一字而有两个(或两个以上)读音即又音的,常常互注切语。互注的切语中,同一个音如果出现两个反切,则上字必定同属一个声类。如一东韵中,“涷”德红切,又都贡切;一送韵中,“涷”多贡切。东韵的“又都贡切”,就是送韵的“多贡切”,则都贡、多贡同一音。据此,原来因为两两互用而没能系联的“多、德”和“都、当”两组可以得到系联。
其例可表示如下:
陈澧创立分析《切韵》声韵系统的条例,用之于《切韵》声韵系统的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这将在下一节部分介绍。
2. 其他方法
研究《切韵》音系,除了陈澧发明的反切系联法,随着新方法、新理念的传入和研究的深入,后来还产生了其他方法。如本章第一节在介绍《切韵》性质的讨论时,其中第三部分“审辨当时已经混同的不同音类”讲到,黄侃、曾运乾据《切韵序》“支脂、鱼虞,共为一韵;先仙、尤侯,俱论是切”,以辨声韵类别的洪细。这是很重要的审音方法。辨析反切等呼以区别音类,是从江永《四声切韵表》以呼等分析韵类的方法发展而来的。张渭毅认为:“除了反切系联法,整理反切的方法还有统计法、审音法、音位法、反切比较法和枚举归纳推理法。白涤洲《〈广韵〉声纽韵类之统计》(《女子师范大学学术季刊》1931年2卷1期:1~28)和陆志韦《证〈广韵〉五十一声类》(《燕京学报》1939年25期:1~58;又见《陆志韦语言学著作集(二)》,中华书局1999年3月)都运用了统计法(陆氏用数理统计法),曾运乾《〈切韵〉五声五十一纽考》(《东北大学季刊》1927年第1期:14~21)运用了审音法,李荣的《切韵音系》(科学出版社1956年)反切系联法和音位法相结合,这些方法针对的都是韵书中的反切。”注113这些方法都可以相互补足、相互证明,使《切韵》音系的研究更加科学、精密,使其结论更加可信。(其他方法详后。)
三、《切韵》音系
1. 《切韵》的声母
研究《切韵》的声母系统,首先从声类开始。《广韵》或《王三》的声类,学界先后有四十一声类、四十七声类、五十一声类说。同样的反切材料,同样是主要用系联法(五十一声类说兼用审音法),为什么有不同结果?究其原因,从客观材料上说,是由于反切在示音上并不是都非常精确、一致;从操作上说,则是因为处理分析材料时带有主观成分。
(1)四十一声类说
传统的三十六字母大致代表唐末和宋代的声母系统。陈澧《切韵考》运用上述条例,根据反切上字的系联对传统三十六字母进行分析,得到四十一声类。注114
如果用现代语音学的标准分析,《切韵》四十一声类的发音部位和方法如下:
四十一声类与传统三十六字母的不同:一是三十六字母的照系,四十一声类分为庄、初、床、疏(二等)和照、穿、神、审、禅(三等)两组;二是分喻母三等为“于”类,四等为“喻”类。注115两处不同,只是增加了五个声类,三十六加五等于四十一。此外,三十六字母的非、敷、奉、微是轻唇音,而四十一声类唇音中出现在三等韵前的并不等于就是轻唇,它们只有在合口条件下后来才变成非、敷、奉、微,为区别于非、敷、奉、微,称之为“方、芳、符、武”。相应地,出现在一、二、四等韵前的虽为重唇,但其外延要小于帮、滂、並、明,为区别于帮、滂、並、明,称之为“博、普、蒲、莫”。
有多少声类(属音素)并不等于有多少声母(属音位),因为声类区别了声母出现的条件。于母与匣母的区别是于只出现在三等韵母前,博、普、蒲、莫与方、芳、符、武的区别是后者只出现在三等韵母前。声母的计算可以忽视相近音素之间的微小差别,故一般认为《切韵》音系的声母有三十六个。上表不计括号内的字母为三十六个声母;加括号内的字母为四十一声类。
陈澧分析照二照三、喻三喻四,结论正确。但其研究也受到材料的限制和主观因素的影响,以见溪疑三母反切上字系联为例:
《切韵考》卷二:注116
“居(九鱼)、九(举有)、俱(举朱)、举(居许)、规(居隋)、吉(居质)、纪(居里)、古(公户)、公(古红)、过(古卧)、各(古落)、格(古伯)、兼(古甜)、姑(古胡)、佳(古膎)、诡(过委)”注117十七字声同一类。(“古”以下九字与上八字不系联,实同一类。“居、九、举”三字互用,“古、公”二字互用,则不能两相系联耳。三十六养“犷”居往切,又居猛切,三十八梗古猛切,又居往切,古猛切即居猛切之音。是“居、古”二字古同一类也。)
“康(苦冈)、枯(苦胡)、牵(苦坚)、空(苦红)、谦(苦兼)、口(苦后)、楷(苦骇)、客(苦格)、恪(苦各)、苦(康杜)、去(丘据)、丘(去鸠)、墟袪(去鱼)、诘(去吉)、窥(去随)、羌(去羊)、钦(去金)、倾(去营)、起(墟里)、绮(墟彼)、岂(袪豨)、区驱(岂俱)”二十四字,声同一类。(“去”以下十四字与上十字不系联,实同一类。“康、苦”二字互用,“去、丘”二字互用,则不能两相系联耳。三江“椌”苦江切,一东“椌”苦红切,又丘江切,丘江切即苦江切之音。是“苦、丘”二字同一类也。)
“鱼(语居)、疑(语其)、牛(语求)、语(鱼巨)、宜(鱼羁)、擬(鱼纪)、危(鱼为)、玉(语欲)、五(疑古)、俄(五何)、吾(五乎)、研(五坚)、遇(牛具)、虞愚(遇俱)”十五字声同一类。
按,见母切上字的系联初为两组,陈澧据“犷”字三十八梗古猛切即三十六养居猛切之音,用补充条例,把反切上字“古”和“居”系联,从而两组系联为一组。溪母字的系联也类似,据“椌”字苦江切即一东丘江切之音,系联“苦”与“丘”所在两组。疑母字的系联没有用补充条例,也系联为一类。但他的这三类,后人都分别分为洪细两类,理由是什么?
先看材料。陈澧据以将本不系联的洪细两类合为一类的反切,在早期韵书中得不到支持。
见母:《王三》养韵无“犷”小韵,梗韵“犷”古猛反又居往反。其他残卷,在相应处不缺的,有《切三》(斯2071)和《王二》,二书在“昶”小韵下、“壤”小韵上,亦无“犷”小韵。
溪母:“椌”字,《切二》《刊》注118《王二》《王三》“空”小韵相当处皆无“椌”字。
疑母:五,《广韵》疑古切(平声“吾”五乎切),《切三》《王二》吾古反,《王三》五古反。
从系统性上看,唇音和舌音各母分洪细两类,牙音不分,是不一致的。所以见、溪、疑三母也该各分为洪细两类。
推之以论陈澧没有分洪细的其他声母。陈澧说:
“於(央居)、央(於良)、忆(於力)、伊(於脂)、依衣(於希)、忧(於求)、一(於悉)、乙(於笔)、握(於角)、谒(於谒)、纡(忆俱)、挹(伊入)、乌(哀都)、哀(乌开)、安(乌寒)、烟(乌前)、翳(乌鸡)、爱(乌代)”十九字声同一类。(“乌”以下六字与上十三字不系联,实同一类。“於、央”二字互用,“乌、哀”二字互用,则不能两相系联耳。十遇(按,当是十一暮——引者)“污”乌路切,十一模“污”哀都切,又一故切,一故切即乌路切之音。是“乌、一”二字同一类也。)
“呼(荒古)、荒(呼光)、虎(呼古)、馨(呼刑)、火(呼果)、海(呼改)、呵(虎何)、香(许良)、朽(许久)、羲(许羁)、休(许尤)、况(许访)、许(虚吕)、兴(虚陵)、喜(虚里)、虚(朽居)”十六字声同一类。(“香”以下九字与上七字不系联,实同一类。“呼、荒”二字互用,“朽、许、虚”三字互用,则不能两相系联耳。二十二元“”况袁切,五支“”许羁切,又火元切,火元切即况袁切之音。是“况、火”二字同一类也。)
“才(昨哉)、徂(昨胡)、在(昨宰)、前(昨先)、藏(昨郎)、昨酢(在各)、疾(秦悉)、秦(匠邻)、匠(疾亮)、慈(疾之)、自(疾二)、情(疾盈)、渐(慈染)”十四字声同一类。(“疾”以下七字与上七字不系联,实同一类。“在、昨”二字互用,“疾、秦、匠”三字互用,则不能相系联耳。三钟“从”疾容切,三用“从”疾用切,又才容切,才容切即疾容切之音。)
“卢(落胡)、来(洛哀)、赖(落盖)、落洛(卢各)、勒(卢则)、力(林直)、林(力寻)、吕(力举)、良(吕张)、离(吕支)、里(良士)、郎(鲁当)、鲁(郎古)、练(郎甸)”十五字声同一类。(“力”以下六字与上六字不系联,“郎、鲁、练”三字与上十二字又不相系联,实皆同一类。“卢、落”二字互用,“力、林”二字互用,“郎、鲁”二字又互用,则皆不能相系联耳。一东“笼”卢红切,三钟“笼”力钟切,又力东切,力东切即卢红切之音。十二霁“蜦”郎计切,十八谆“蜦”力迍切,又力计切,力计切即郎计切之音。是“卢、力、郎”三字同一类也。)
按,陈澧上述用补充条例来证明的材料,也不能得到早期韵书材料的支持。如:
《王三》遇韵“妪”纡遇反,一;无“污”(同“洿”)字。模韵“污”哀都反,无又音。《切三》《王一》“洿”无又音。(《王一》“乌”小韵下有“於”,又央鱼反。)
《切三》“暄”况袁反下无“”字。《王三》支韵“牺”小韵下无“”字。《王二》有“”字,仅许羁切一音。
《王三》钟韵“从”“疾容切,又即容、七恭、秦用三切”,用韵“从,从用反”(切上字与被切字同,李荣改从《广韵》疾用反),无又音。
《王二》“笼”力钟反,又卢红反。《王三》三钟无“笼”字。《广韵》十二霁郎计切有“蜦”字,又音伦。《王一》霁韵“蜦”字无又音。《王三》霁韵鲁帝反“蜦,神蛇。亦作‘蜧’”,无又音;真韵有“蜦,神蛇,能兴云雨”,力屯反,亦无又音。《唐韵》霁韵无“蜦”字。“力”与“卢、郎”不能系联。
上述材料表明,陈澧从《广韵》得到的用补充条例来系联洪细两类的材料,有的不见于《切韵》系早期韵书(如“犷、椌”),有的与早期韵书不同。早期韵书的反切不支持他的再度系联。
有的字例是,早期韵书的反切,洪细混切和洪细分别的都有。《切韵考》:
“将(即良)、子(即里)、资(即夷)、即(子力)、则(子德)、借(子夜)、兹(子之)、醉(将遂)、姊(将几)、遵(将伦)、祖(则古)、臧(则郎)、作(则落)”十三字声同一类。
按,则,《广韵》子德切,《王二》子德反,《王三》即勒反,但《刊》祖勒反。(勒,《广韵》卢则切,《王二》卢德反,但《刊》力得反。)
有的字例是,早期韵书反切都以细切洪,如:
仓,《广韵》七冈切,《王二》七良反,《切三》《王一》《王三》皆七岗反。
桑,《广韵》息郎切,《切三》《王一》《王二》《王三》皆息郎反。(《王二》宕韵“丧”苏浪反,又苏朗反。)
但上述例子相承的四声反切洪细并不相乱。如,《王三》:“仓”去声“错”仓各反。“桑”上声“颡”苏朗反,去声“丧”苏浪反,入声“索”苏各反。《王二》“丧”苏浪反。
陈澧以后,一些学者进一步对《切韵》的声韵系统进行分析研究。他们除了运用反切系联法,还用了审音法、音位法和统计法等,从而得出与陈澧四十一声类不同的主张。
(2)五十一声类说
曾运乾运用审音法,借助韵母的侈弇区别声类的洪细,主张《切韵》声类当分为五十一。他说:“至于喉音之影,牙音之见、溪、晓(匣母以于类为轻声)、疑,舌音之来,齿音之精、清、从、心,凡十母,依《切韵》声音之例,皆应各分为二母者也。盖声音之理,音侈者声鸿,音弇者声细。《广韵》切语,侈音例为鸿声,弇音例为细声;反之,鸿声例用侈音,细声例用弇音。此其例即见于法言之自序云……”注119即认为四十一声类的一些声类还应当按洪细分为两类:见、溪、疑的一、二、四等与三等以及群分别;影、晓、来的一、二、四等与三等分别,精、清、从、心的一等、四等(纯四等韵,居四等位置)与三等(三等韵而居四等位置)分别。共多出十类。是为五十一声类。现在人们多采用五十一声类说。(论五十一声类,为了不与传统字母相混:见、溪、疑的一、二、四等可称“古、苦、五”,三等及群可称“居、去、渠、鱼”;一四等韵的精组可称“作、仓、昨、苏”,三等韵的精组可称作“子、七、疾、息、徐”;影、晓、匣、来的一、二、四等可称“乌、呼、胡、卢”,三等可称“於、许、于、力”。)
要特别注意反切上字洪细的分等趋势和特征,五十一声类反切上字表显示,唇、牙、喉音与来母的一、二、四等反切上字是相同的(喻四实为三等韵),为洪音;舌音则一、四等相同,为洪音,二、三等相同,为细音;齿音则一等与纯四等韵的反切上字相同,为洪音,二、三等以及虽列四等而实为三等韵的反切上字,包括庄、章、子(精母细音)三组,均为细音。
(3)李荣三十六声类说
李荣综合运用系联法和音位法,以《王三》反切为材料,得到三十六声类。实际上是三十六个声母。
以帮母为例,系联得到三组:
1)北(波墨)波(博何)逋(博孤)补(博古)伯百(博白)博(补各)彼(补靡)兵(补荣)并(补盈)
2)必(比蜜)比(卑履)卑(府移)方(府良)分(府文)封(府容)甫符(方主)鄙(方美)笔(鄙密)
3)非(匪肥)匪(非尾)
李荣说:“用(1)(2)(3)组反切上字的小韵,它们出现的机会是互补的,所以都同一声类。”注120出现机会互补,是指它们没有对立,即这三组字不出现在同一类韵母中。如五支韵有“卑”府移反,“陂”彼为反,分别出现在支开A(卑)和支开B(陂)两类韵。
从切上字的等看:“北、波、逋、补、博”是一等字,“伯、百、兵”是二等字,并是三等(丑类),以上都在(1)组;分是子类字,“方、封、甫符”都是丑类字,“必、比、卑”都是A类字,“鄙、笔”都是B类字,以上都在(2)组;“非、匪”都是子类字,在(3)组。
所以,系联为同组的字,有分别洪细的趋势:一、二等字为一组;三等字分别两组。
从出现的机会看,三组的出现有分组的趋势,如(1)组多出现在一、二、四等韵,(2)组多出现在三等韵(子、丑、寅三类),(3)组只出现在子类韵。但也有相杂的,一等字“补”可做一、二、三(子、丑、寅三类)、四等韵的切上字,丑类字“方”可做一、二、三、四等字的切上字。
滂並明、端泥来、从、章、见溪疑、晓匣(云)影,都分别有系联得到两类、三类、四类的情形,以其出现机会互补,各合为一类。此外,下面的情况需特别说明。
端透定与知彻澄出现的机会大体互补,但也有对立:马二开觰都下反与"竹下反,梗二开打德冷反与盯张梗反,至开A地徒四反与緻直利反。因此端透定与知彻澄分别为不同的声类。
泥与娘出现机会互补。
精清从心与庄初崇生,在一、二等韵中出现的机会是互补的。一等韵有精清从心,二等韵有庄初崇生。不过丑类寅类韵中精清从心和庄初崇生是辨字的。
《广韵》之韵“漦”俟甾切,“俟”床史切,系联归崇类。《王三》“漦”俟淄反,“俟”漦史反,二字互为反切上字;《切三》同,“漦”俟之反,“俟”漦史反。《韵镜》“俟”字在禅二等。
得到:帮滂並明、端透定泥来、知彻澄、见溪群疑、精清从心邪、庄初崇生俟、章昌船书常、日、影晓匣羊,凡三十六声类。与四十一声类的区别在于,按出现机会互补,唇音少四母,没有娘母、云母;多一俟母。
此外,高本汉注121、白涤洲注122、黄淬伯注123持四十七声纽说,钱玄同注124持四十六声类说。与五十一声类比,四十七声类说于精清从心四母不分洪细二类;四十六声类说则更于影母不分洪细二类。高本汉、钱玄同并且用国际音标为各自所定声纽标音。
2. 《切韵》的韵母
陈澧《切韵考》分析《广韵》韵母,得到平声90类,上声80类,去声88类,入声53类,共311类。黄侃主张337韵类(《音略》)。高本汉主张283类(《中国音韵学研究》,P88~138)。(诸家《广韵》韵类见本章附录三。)
3. 《切韵》的声调
《切韵》分平上去入四种声调。《切韵》系韵书均以四声分卷。平上去三声之间,是音高的不同,韵腹与韵尾完全一样。入声与平上去三声之间,主要的不同在于,入声有塞音尾-p、-t、-k。所以,平上去三声称为“舒音”,入声称为“促音”。《切韵》系韵书中的韵,韵腹和韵尾相同(入声韵韵尾与平、上、去三声韵的韵尾,发音部位相同)而声调不同的韵,构成相对应关系,即所谓“四声相随”。如平声东、上声董、去声送、入声屋四个韵的韵腹相同,韵尾同收喉鼻音(-ŋ。屋收同部位的喉塞音-k)。入声只配阳声,阴声只有平上去三声相配。
四声是声调的四种类别,而调类之下还有调值问题。不同的调类,调值如何?唐释处忠《元和韵谱》:“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急而促。”明释真空《钥匙歌诀》:“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不过这只能帮助我们获得很粗略的了解。而且,同一调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方言中,有不同的调值。前人已经认识并提出这个问题,陆法言《切韵序》说:“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江永说:“上声逢最浊位有转音,方音或似去而非去也,或以去声读之,则谬矣;去声逢浊位,方音或有似入者(婺源土音如此),非入也;北人呼入似平,其实非平,南人听之不觉耳;关中人呼平声之浊声似去,其实非去也。上去入方音有差池,若不能辨,犹之未尝知四声。”注125
关于声调的内涵,顾炎武说:“四声之论虽起于江左,然古人之诗,已自有迟疾、轻重之分。”注126除了认为上古就有四声,还认为四声的区别就是“迟疾、轻重”,迟疾就是音长,轻重就是音强。他还说:“平音最长,上、去次之,入则诎然而止,无余音矣。”注127
传统最先从声调的角度认识入声;随着研究的深入,自江永开始,更多地从音质的角度认识入声。所以,上举顾炎武从音长上对平、上、去、入的解释,到了江永、戴震就发展为对阴阳对转的音理上的解释。这也说明,入声内容的本质最重要的是它的音质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