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与无(三)
道家的“道”的含义,简单地说,可谓宇宙万物的规则和主导。道者道也,万物之所由宗也。道的这一层含义是比较普遍地得到承认,没有什么异议的。《韩非子·解老》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又说:“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一直到现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仍然说:“道乃天地万物所以生之总原理。”
这一对道的解释简单通俗,而且也正确,但道的含义又还不止于此。仅仅将道解释为宇宙万物的规则和主导,而不能解释道与无和有的关系,对于道家学说就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尤其是在庄子哲学中,庄子对有与无的阐述已比老子更进一步。
20世纪初,胡适解释道家哲学,认为“道就是无”。严灵峰《老庄研究》持反对意见,提出“道就是有”。对此,台湾学者龚乐群《老庄异同》认为:“道是无所不在的,‘无’有‘无’之道,‘有’有‘有’之道,‘万物’有‘万物’之道。”30胡适、严灵峰和龚乐群三人对道与有和无的解释各持一说,却都不能说出其真正的关系。
台湾学者杨汝舟认为:“‘无’是宇宙的本体,‘有’是宇宙的生成发展。‘道’之‘无’如何成为万物之‘有’,这就是从‘无’到‘有’必须经过‘道’之‘变’的历程。从‘无’到‘有’的‘变’化程序循环不已,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故老子说‘有无相生’。老子的宇宙哲学体系由此即告完整无缺了。”31这一解释仍不完备。
在道家的哲学体系中,有与无这两个概念的含义和相互关系,在宇宙论中和在形而上学中是有区别的。在宇宙论中,说道之无生成了万物之有,是合于老庄哲学的内在逻辑的。但在形而上学中,有与无就不再是无生有的关系了。有和无在逻辑和概念上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杨汝舟和唐君毅、李震一样,是用《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和《庄子》“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来注解《老子·二章》中的“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而得出了“有生于无”的结论。而实际上,“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和“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本是老庄物质起源和宇宙生成思想中的概念。《老子·二章》所说的“有无相生”中的有和无,也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有和无。有生于无的解释,并没有概括老庄有无概念的全部含义。
《老子·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其中“一生二”的“二”是指阴和阳两个概念,自《淮南子》以下,各家都持这个解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阐述的就是物质起源与宇宙生成的过程,阴和阳就是阐述物质生成的两个概念。在这个物质生成的序列中,“二”或“阴阳”就不能取代为有和无。道本无名,无名而强名之,于是有“一”。“道生一”的意思,是“称为道,于是有了一”,不是道又生出了“一”,所以“一”就是道,道就是“一”。“一生二”是道分出阴阳。“二生三”是道与“阴阳”合而为三。在此之间,唯独没有有无的出现,原因就是道就是有,也就是无。道与有和无本是“同之又同”,“道生一”也就是“有生一”,也就是“无生一”。道与有和无是同一的,所以“一生二”的“二”才只是“阴阳”,而不是有无。
有与无并不因其形而上学的抽象思辨成为空洞的概念。对于有与无的丰富含义,魏晋时王弼的论述早已闻名于世。据何劭《王弼传》:“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王弼的观点并不真实,但他从逻辑上论证有与无的关系,却十分严谨而有智慧,即真正的纯粹的无,同时也就是最为现实的、最大内涵的承担。所以,一直到明代的焦竑,仍然接受王弼的观点。焦竑《老子翼序》说:“老子非言无之无也,明有之无也。无之无者,是舍有而适无者也,其名为‘輐断’;有之无者,是即有以证无者也,其学为‘归根’。”焦竑《庄子翼序》又说:“孔孟非不言无也,无即寓于有。”王弼、焦竑以儒家的立场来论述道家,但其从逻辑上对有与无的关系的分析,是可取的。
老庄哲学中道与有和无的关系,是道家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核心,也是理解道家哲学学说的关键。在阐明道与有和无的关系与内涵方面,台湾学者有独到而深切的见解。李震说:“‘无’是一个辩证性的概念,因为它是藉肯定性之否定而获致的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又说:“老庄所最重视的‘无’概念,不但不是空无或虚无,而且有极丰富的内容与意义。”32唐君毅说:“故无为天地之始,亦万物之终,而此‘有’,则中间之一大段事,合以见芸芸万物之盛衰成败者。”33牟宗三也说:“‘无’非逻辑否定之无,亦非抽象之死体。故以妙状其具体而真实之无限之用。”又说:“道亦是无,亦是有,因而亦为始,亦为母。无与有、始与母俱就道而言也。此是道之双重性。‘无’非死无,故随时有徼;‘有’非定有,故随时归无。有无‘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此若由《庄子·大宗师》篇所谓‘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也与天为徒,其不一也与人为徒’来了解,则顺适而畅通矣。‘其一也与天为徒’,则是无。‘其不一也与人为徒’,则是有。‘其一也’固是一,‘其不一也’亦仍是一。”34牟宗三又说:“有不要脱离无,它发自无的无限妙用,发出来又化掉而回到无,总是个圆圈在转。不要再拆开来分别地讲无讲有,而是将这个圆圈整个来看,说无又是有,说有又是无,如此就有一种辩证的思考出现。有而不有即无,无而不无即有。……这个圆周之转就是‘玄’,《道德经》‘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玄是个圆圈,说它无,它又无而不无就是有;说它有,它又有而不有就是无,因此是辩证的。凡辩证的都是玄,就深。……只有辩证的才玄,才深,就是道家所说的玄。……玄是深奥,深本质的意义就以辩证的意思来规定。”35在道与有与无的同一关系上,牟宗三、唐君毅、李震三人可说都看到了道家哲学的本体论精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