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复根
无是天地万物的根据。只有绝对的无才能生成在时间上“无古无今,无始无终”,在空间上“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宇宙。只有绝对的无,才有无限的宇宙生成。
具体到宇宙生成的实际过程,庄子大略地区分为几个层次。
《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留动15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
首先是“泰初有无,无有无名”,这还是在形而上学抽象思辨的阶段,是无。然后是“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也就是有物而未始有封的浑沌混一的阶段,是有物,也就是有的阶段。再后是“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在外有形,在内成理,宇宙有了万物的区分和个性的差别。宇宙万物,千姿百态,林总不一,这是一个有着宏阔壮观场面的阶段。
《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
伏戏即伏羲,“伏”又写作“宓”,“羲”又写作“牺”。大川即今黄河。大山即太山,今泰山。狶韦氏、伏羲、黄帝、颛顼,均古帝王名。堪坏为昆仑山之神,肩吾为泰山之神,冯夷即河伯,为黄河之神,禺强为北海之神,西王母为西方之女神。所有这些名称都是虚拟的、寓言式的。有人认为庄子信神,主张神创造世界,如台湾学者李震认为,庄子相信有“真宰”“造化”“造物者”16,这是完全的错解。庄子行文,“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天下》)。庄子讲道、讲无,且已有言在先,道“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道是先于宇宙独立无匹的唯一存在,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表明不可能有哪一个具体的神或古帝王可以取而代之。恰恰相反,正是这一不可受、不可见的道,自本自根,由其自身的演变,逐次生成了天地、日月、星辰北斗,生成了大气白云,生成了泰山、昆仑山和黄河,生成了北海和西荒。
在日月山川生成以后,《天地》中说:“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生命之物出现了。生命的演化,是从较低的层次逐渐走向较高的层次。
《至乐》:种有幾。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种有幾”的“幾”,郭象注为“变化种数,不可胜计”,以疑问断句。其实,庄子最反对数量上的排比,反对“一之上有二,二之上有三”,没有意义的算术推演。正因为有生物种数的“不可胜计”,庄子才不会去设问“种有几(幾)?”郭注显然是不对的。“种有幾”的“幾”,实即同于“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的“机”(機),这一段的首尾两句是互相呼应着的。《唐韵》《集韵》《韵会》“几”(幾)与“机”(機)音同。“机”是机缄、时会、际遇的意思。《天运》篇中有“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大宗师》篇中有“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幾,《说文》:“微也。”《易传·系辞下》:“幾者,动之微。”机的本意,是弩上用以发动的弩牙。幾与机同音,字形上只有一个偏旁的差别。机与幾相通,成语中有见机行事,机即幾微的迹象之意,机字由此演为时机、机会诸语。幾又引申为事端。《尚书·皋陶谟》“一日二日万幾”,疏曰“亦作机”,机字由此有“日理万机”一语。幾与机相通,《韵会》:“机,要也,密也。”幾字也有机要的意思。《周礼·地官》有“幾出入不物者”“无关门之征犹幾”二句。《易传·系辞上》“幾事不密则害成”,幾字由此有“幾事”一语。由此可见,幾与机(機)二字本可互相通用。
在《至乐》篇一段文意中,并没有具列种属之数,而是论述了生物各种属之间的生化关系,所以才有段末“万物出入于机”的归结。由此,“种有幾”一句不得简写并设问为“种有几?”幾与机义同,应作“种有幾”或“种有机”是。
在这一段中,庄子所提到的一系列的生物名称已难于具考,所说的具体的生物演化细节也不可取,但从较低层次走向较高层次,从水、到马、人的序列是正确的。
在这一生物系列中,最高一级因此也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人。早期的儒家思想就正是以人的这一宇宙位置为依据,认为人采万物之精,居天地之中,为万物主,由此推演出了一个以人文观念和人世规范为中心内容的宠大学说体系。庄子恰恰相反。庄子一方面承认人在生物演化的序列中的特殊地位,一方面又坦白认为,人虽然居于生物序列的最高层次,却又和其他生物一样生成于宇宙万物的运动与和谐,因此人和其他生物一样在本质上都是物质的。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种有机,又反入于机,这一点为庄子所特别强调。
《知北游》: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达生》: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
人不为人所有。人的身体是天地形态的委托,人的诞生是天地和谐的委托,人的生命是天地变动的委托,人的子孙后代是天地代谢的委托。生物也是物,凡是有貌象声色的都是物。都是物,物和物的差别怎么会相差很远!
庄子认为,无论在宇宙生成的过程中,还是在生物衍化的过程中,天地万物都有其共同的物质本质,而不是某一个性可以离开其由以产生的根据。人在本质上是物质的,人和天地万物在物质本质上同一不悖。
人与其他生物、事物的生死存亡,是物质世界“无”生“有”的反映,是宇宙生成和生物演化的表现。事物的存在即表现于物质的运动、生成、演化之中,这个运动过程是无时不在进行着的。《秋水》篇中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不过,这种无时不在变化的运动,并不因其永不停息而散漫不收,而是紧紧地与其物质本质相联系。一方面是事物的生成、运动,另一方面是对物质共同本质的遵守、不离。个性的产生,是物质世界的委托和具体表现;个性的消亡,是个性向物质世界的回归和复命。所以庄子说:“合则成体,散则成始”(《达生》),“无南无北,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秋水》)。
反于大通,而同于其初。这一具体事物向物质世界共同本质的回归、复命,就叫作“复根”。《老子·十六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17,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庄子·在宥》:“万物芸芸,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