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哲微言
(代译序)
一
四百多年以前,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降临人世:
我主纪元一五六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弗朗西斯·培根,照耀时代与家邦的荣光,辉映学术的艺匠与瑰宝,诞生在斯特兰街的约克宅邸。他父亲尼古拉斯·培根爵士身任英格兰掌玺大臣,是伊丽莎白女王的著名谋士,更是当时国内位居次席的重臣,素有睿智多能、温恭正直的美名。他母亲则是安东尼·库克爵士的爱女安……一位百里挑一的夫人,向以虔诚贤淑、才学出众著称……双亲如此,子嗣的未来不问可知……
(节译自培根的私人秘书及家庭牧师威廉·洛莱于
一六五七年发表的《弗朗西斯·培根阁下生平》)
一六一六年四月,世界同时失去了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十年之后的四月,培根也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勋爵大人(培根)和威瑟伯恩医生一起乘马车兜风,往海盖特的方向走,地上铺满了积雪。这时候,勋爵大人突然想到,盐可以用来保存肉食,雪说不定也可以。两人于是决定,应该立刻做个实验。他们下了马车,走到海盖特山脚一个穷苦妇人的家里,买了只鸡,叫那个妇人收拾干净,然后往鸡的肚子里填雪,勋爵大人还亲自动手帮忙。这一来,勋爵大人让雪给冻坏了,当场就生了重病,无力返回自己的住处(我估计他当时住在格雷学院),只好去了阿朗德尔伯爵在海盖特的宅子。人们把他抬进一张上好的床,还放了火盆,只可惜那张床是潮的,大概有一年没铺过了。他冻得实在是太厉害,两三天之后便死于窒息。
(节译自十七世纪英国作家约翰·奥布里的《名人小传》)
作为英格兰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培根拥有为数众多的显赫头衔,大概列举就有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法学家、演说家以及政治家,哪一个都可说名副其实。按照一些不入正史的传说,培根还是莎士比亚部分甚或全部剧作的幕后作者,又是蔷薇十字会或共济会等神秘社团的长老耆宿。且不论真假如何,种种说法都可以反映他对后世的巨大影响。他的生平及主要著作可以概见本书随附的“弗朗西斯·培根生平简表”,此不赘述。
学者们普遍认为,培根最大的贡献在于倡导科学方法,开经验实证之先河。不过,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培根当年的先知先觉大多已经变成了妇孺皆知的普通常识。他的自然科学著述,现在看来也有不少疵谬之处。但我们切勿忘记,如今的所谓“普通常识”,无不仰赖古人的绝艳惊才。科学技术乃至“科学方法”也许会有过时的一天,伟大的心灵与才智却可以光耀千古。
培根一生坎坷起伏,宦海浮沉,但却始终好学不辍,并且立下从整体上更新人类学问的宏愿,大有度尽天下苍生的气概。为了完成这个宏愿,他计划写作一部题为“伟大复兴”(Instauratio Magna)的巨著,其中包括六个部分,依次是“今学总论”“新工具”“自然史”“智识的阶梯”“新学导论”以及“新学”。正如培根的夫子自道,如斯伟业“靠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见培根一六二五年写给意大利修士法艮西奥的信),但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毕生汲汲于此,将卷帙宏富的哲学、科学、文学、宗教、历史及法学著述留赠后人,体现了博雅之士的至高美德。
在培根的众多著述之中,《随笔》(Essays)最为脍炙人口,尽管他谦逊地称之为“学问余暇的戏笔”。此书就篇幅而言不为巨著,但却经过了三十年的雕琢打磨,可说是培根平生学问与阅历的集中反映。培根自己在《随笔》一六二五年版的献词当中写道,“此书似有洞烛世情、直抵人心之效,由此为敝人最为流行之作品”,此语移来今日,亦属不刊之论。大哲微言,有如琼浆甘露,往往使人醍醐灌顶,岂可以字数论其价值。
二
仔细想来,培根的《随笔》与孔子的《论语》颇有类同。两本书的体量都不算大,《论语》二十篇只有一万六千字左右,《随笔》五十八篇(不包括残篇“论流言”)也只有五万多个单词,译成中文还不到十万字。与此同时,两本书都堪称家喻户晓的经典,都涉及社会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对后世影响深远,可谓要言不烦。《论语》是中文语录体的奠基之作,《随笔》也是英文随笔体的开山祖师。两本书都是字字珠玑、琳琅满目,问世以来也都吸引了众多抉微发隐的注家。之所以注家众多,部分是因为两本书还有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共同之处:如果没有注释,《论语》可能会让今日的中文读者稍感晦涩,《随笔》也会让今日的英文读者难以消化。不过,两本书虽然多有相似,价值取向却判然有别(《论语》偏重理想,《随笔》偏重实用),读者不可不察。
英文中的“essay”一词,本来就含有略品滋味、余韵悠长的意思,培根也曾在《随笔》一六一二年版致威尔士亲王的献词(这篇献词最后没有用到书上,原因是威尔士亲王突然去世)当中写道,他希望自己撰写的这些文章“好比盐粒,只会使殿下胃口大开,不致令殿下餍饫生烦”。从这个角度来看,前人定下的“随笔”译名允称切当,培根的随笔亦可谓此一文体的典范之作。他这些文章平均不过千余单词,但却神完气足,摇曳生姿,既有一泻如注的雄辩气势,又有耐人寻味的隽永哲思。文中每多格言警句,亦不乏举重若轻的诙谐妙语,无怪乎当时读者爱如珍宝,后世读者也趋之若鹜。不过,《随笔》一方面文风简易,浑然天成,一方面也言近旨远,发人深省,经得起读者的反复咀嚼,诚如苏格兰哲学家杜格德·斯图尔特(Dugald Stewart, 1753—1828)所言:
只需要几个钟头,你就可以把《随笔》从头读到尾,然而,即便是细读二十遍之后,你多半还是会发现,先前漏过了一些东西。实在说来,培根的所有著述都具备这样的特性。此种特性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它们为我们的思维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养分,又让我们懈怠的智能产生了和谐的共振。
(节译自杜格德·斯图尔特的论文《形而上学及伦理学的进步》)
培根并不迷信权威,敢于挑战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先哲,同时又十分看重古人留下的精神遗产,曾以《古人的智慧》(The Wisdom of the Ancients,1609)一书阐发古代神话的微言大义。正因如此,《随笔》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史实异闻与真知灼见交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细心读者从书中所得,绝不仅仅是哲思文辞而已。
三
培根生活在四百年前,《随笔》的写作年代与《圣经》詹姆斯一世钦定本及莎士比亚作品大致相同。职是之故,培根使用的英文与现代英文颇有不同,不光是语法存在差异,许多词汇也与今日形同义殊。除此而外,正如上文所说,《随笔》当中包含大量典故引文,引文偶尔还有记忆差误或断章取义的问题,进一步增大了迻译的难度。为免唐突先贤,笔者搜集了百余年间的七个英文注本,以便迻译之时多方参证,尽可能避免误会与差错。七个注本分别是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and Green出版社一八六四年印行的Richard Whately注本、Longmans, Green, and Co.一八七三年印行的John Hunter注本、 William Collins, Sons, and Co.一八七九年印行的Henry Lewis注本、Longmans, Green, and Co.一八八一至一八八九年印行的Edwin Abbott注本、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一九〇八年印行的Clark Sutherland Northup注本、企鹅出版集团一九八五年印行的John Pitcher注本和牛津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印行的Brian Vickers注本。各家所说不尽相同,帮助最大的则是牛津注本。拙译包含的五百多条注释,很多都得到了前述各本的提示或启发。笔者受恩匪浅,谨此向各位前辈学者深致谢忱。
依靠互联网提供的便利,笔者得以查阅培根书中明引暗用的几乎所有古代典籍,结合上下文来判断引文的准确内涵,既增长了见识,又对译事多有裨益。至于词义的流变,《牛津英语词典》第二版提供了许多指引。即便如此,对于译文当中的个别地方,笔者仍无十分把握,倘得方家指正,自当感激不尽。
李家真
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