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章写琼斯先生卧床养伤,许多好友纷来探病,兼及强烈之爱这种感情惟精惟微、时隐时显之表现,几难为肉眼所见。
在汤姆·琼斯卧床养伤期间,有许多人前来探问,虽然这些人里,也许有的并不使他怎么觉得可心合意。奥维资先生几乎无日不身临病榻。但是虽然他对琼斯的痛苦感到怜悯,而且对引起痛苦的侠行义举大加赞赏,他却认为,这是一个良机佳会,可以使琼斯平心静气地看一看自己的行为里那些失检不智之处。他还认为,想要达到这种目的,作劝善戒恶的教导,没有比现在这个机会更适时应景的了;因为受劝的人,正由于为疼所苦、为病所困,而心性变得柔和起来,正因为曾身临危域,而知道有所警戒。同时他的心思精力,又不像在逐欢行乐的时候那样,为纷乱的心绪所纠缠困扰。
因此,在所有的时间里,只要是那位善人和那个青年单独相见,特别是那个青年完全心神平静的时候,他就抓住机会,把这个青年已往的妄动谬举,对他明提暗示,不过提示的时候,总是极端温柔、尽量体贴,同时还只限于针对可以防止以后的谬行妄举,来处方下药。“只有靠这一点,”他使琼斯毫不含糊地相信,对他说,“他自己才可以得到幸福,他从抱养他的义父手里才可以希望得到善视厚惠;否则从此以后,他就要失去他对他的青睐好感,因为,说到已经过去的事,”他说,“那一概不咎既往、不念旧恶20。”因此他忠告他,“他得好好利用这一次的意外事件,使它最后变作是上帝的惩罚,来警戒开导,以使他走上改过自新的道路。”
斯威克姆也同样相当坚持不懈,前来看视;他也同样把病榻看作是鞭策训诫的适宜场所。但是他警诫的方式,却比奥维资先生远远严厉。他对他的门徒说,“他应该把他断臂折手这件事,看作是上帝对他的罪过所做的惩罚。他这回只是断臂折手,而没有断颈折脰;所以他应该天天都双膝跪地,把一片感谢之情倾泻出来。他所以现在还没断颈折脰,”他说,“那大概十有八九,是要暂时保留,以待将来不定什么时候,而那个时候,大概不会很远。在他那一方面,”他说,“他只常常纳闷儿,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天罚,没早就落到他头上;但是从这一次发生的事件看来,就可以知道,上天的惩罚,虽然迟迟而来,却永远牢牢不移。21”因此他也同样告诫他,“得用同样准确的眼光,预先早就见到还没来到的更大祸患,这种祸患,在他这样天所遗弃、人所不齿的人身上,也像这次的事件一样,一准要不定哪一天,突然袭来。想要避免逃脱这种惩罚,别无他途,只有彻头彻尾,真心诚意地醒悟忏悔;这种忏悔,在他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这样完全自暴自弃、甘心堕落,而且我恐怕,又是一副心灵完全腐化了的青年身上,是不可期冀,难以希望的。但是,虽然我明知道,一切告诫,都要归于白费,毫无结果,而我还是要告诫你一番,要你做这样一种忏悔,因为这是我的职分所在。不过这样一来,liberavi animam meam22了,这样一来,我就不至于因为没尽到职分而受良心上的谴责了。但是同时,我看到,你在这一世里,一定要走向苦恼灾难,而在下一世里,一定要走到万劫不复,所以还是极端为你担忧发愁。”
斯侩厄所谈,则是与此非常不同的格调。他说,“这类意外之忧,像把胳膊折了,是聪慧睿智的哲人不屑计较的。我们想一想,这类意外,即使人类之中最圣哲的人都会碰上,并且是于全人类都有益处的,我们就不但有足够的理由,而且有多余的理由,对于任何这类不幸,都心安理得,不以为意了。”他说,“管这类事件叫作是坏事恶果,就是滥用词语,因为这类事件和道德之适与不适,并无关联。这类意外所给人的后果,充其量也无非只是疼痛罢了,但是疼痛却是世界上最令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他还说了一些同样的话,都是从徒利的《特斯邱兰的辩论》第二卷23和伟大的夏弗茨伯利勋爵24的书里摘引来的。他郑重其事地宣称这些高谈妙论的时候,有一天,过于振奋了,竟至不幸,把舌头都咬破了,咬得还很厉害,所以不但使他的高谈阔论中途停顿,而且使他愤愤不已,竟口出不慎,咒骂了一两句。但是这件事所引起来的最坏情况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斯威克姆也正好在场。他本来就认为所有这类道理都是异端邪说,目无上帝,所以这件意外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说这是报应不爽,现世现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满含恶意地把鼻子一嗤,因而把那位哲学家的脾气,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因为他把舌头咬了,本来早就已经心烦意乱了;但是因为他的舌头这种武装既然已经被解除了,他无法用口舌来发泄他的冲天愤怒,就八成要使用更凶猛的手段,以图报复。幸而这时候医生在座,不顾和自己的利害产生冲突,25起而拦阻,才算维持了和平的局面。
卜利福先生却很少去看琼斯,而且即便去了,也从来没有一人独往的时候。但是这位值得敬重的青年,却当众宣称,他对琼斯的为人极为尊重,对琼斯的不幸大为关心,不过却小心在意,决不和他过从亲密;因为,像他常常透露出来的那样,他害怕他那样稳重沉着的性格会受到污染,因此所罗门说的那句警戒污染的格言26,就变成了他的口头禅,永不离嘴。他对琼斯,不像斯威克姆那样尖酸刻薄,因为他老表示,汤姆还能有朝一日,改邪归正。他说,“他舅舅在这一次所表示绝伦无双的忠言善心,对一个还没完全自暴自弃、绝对不可救药的人,一定会发生改过自新的作用。”不过他结束他这番话的时候却说,“要是琼斯先生从此以后,还是知过不改,放浪如初,那我即便要替他说半句好话,都无可能。”
至于威斯屯先生,他除了在田野中间乘兴逐猎,或者在酒食筵前流连忘返以外,就很少离开病房的时候。不但如此,有的时候,他还从席上退身病房,在那儿喝他的啤酒,他还要强逼琼斯,也同享其乐,费了好大的劲,才劝得他不坚持己见。因为卖假药的,总说他的药是万应灵丹,而他认为,啤酒就是万应灵丹,比卖假药的药还更甚。他说,酒之为物,效应特灵,药房里所有的药,也都比不过它。不过,经过苦求硬劝,他总算受到压制,不再强迫琼斯服用这种药物了;但是每逢逐猎之晨,却无法制止他在病人窗外,用号角给病人奏夜晚情曲。同时他每次和猎队聚会,总要大声吆喝,这种习惯,在他探望琼斯的时候,也永难戒除,不管他探望的时候,病人是双目炯炯,还是一梦沉沉。
这种嘈杂闹嚷的行动,本是出于无意,并非成心害人,所以也就侥幸无人受害。同时,在琼斯刚一能坐起来的时候,这种情况,更使琼斯大大地得以补偿损失;因为那位绅士现在带着他女儿来看琼斯,琼斯可以得到和苏菲娅一处相伴之乐了。同时,没过好久,琼斯就能够看着苏菲娅奏拨弦钢琴了;那时候,苏菲娅就要不惜降尊纡贵,一点钟一点钟地给琼斯奏最和婉的曼歌丽曲,以使琼斯听得乐而忘倦;除非那位乡绅,认为应该中断她的演奏,而强使她奏《老赛门爵士》或者他所爱好的其他乐曲。
虽然苏菲娅对于自己的行动,精心细意,尽力防护守卫,但是她却防不胜防,要时时露出蛛丝马迹:因为在这方面,爱情仍旧可以比作疾病。它要是在某一方面受到阻塞,它就一定要在另一方面迸出出路。因此,虽然她双唇紧闭,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说,但是在她那眼神儿里,她那羞颜上,她那许多不知不觉做出来的细行琐事上,她意之所在却都悄悄冥冥,暗泄潜露。
有一天,苏菲娅正弹拨弦钢琴,琼斯在一旁倾耳细听,乡绅来到屋里,嘴里嚷道:“你还蒙在鼓里哪,汤姆;我在楼下,为给你争气,和那个斯威克姆牧师干了一架。他当着我的面儿,对奥维资先生说,你把胳膊折了,是老天对你的惩罚。我说,见鬼,怎么会是那样?难道他那不是因为要保护一个年轻的姑娘,才把胳膊弄折了的吗?又惩罚啦,又遭瘟啦,他要是做过的事没有比这个再坏的,那他比这一国里所有的牧师都该早进天堂。他对这件事应该觉得是光荣,不应该觉得是羞愧,那才更合情理。”“我说句实话,先生,”琼斯说,“我不论光荣,也不论羞愧,没有一样认为是我应该有的;但是,只有说,我那是把威斯屯小姐的命救了,我才永远要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活而想不到的意外。”——“他还成心钻到奥维资眼皮子底下,”乡绅说,“拿这个挑拨奥维资,叫他和你戗着!该死的东西,我要是不看在他那身牧师装裹27的面子上,不把这个该死的揍他一顿,我就不姓威斯屯。因为,孩子,我真心地疼你,要是我能做的事可不替你做,那就叫我下到地狱里。赶明儿你在我的马棚里,除了雪花骊和斯屯齐,你爱要哪匹就拉哪匹。”琼斯对他表示了感谢,但是却没受献给他的礼物。“别价,”乡绅说,“那你就把苏菲娅骑的那匹红棕骒马拉走好啦。那是我花了五十幾尼买的。到今年青草长齐了的季节,她六岁口。”“即便她花了我一千幾尼,我也把她看作只是喂狗的货!”琼斯气愤愤地说。“嗬!嗬!”威斯屯回答说,“怎么!因为她把你的胳膊弄折了?你得讲点儿既往不咎才对。我还认为,你是条男子汉,不会和一个哑巴畜类计较,不会对一个哑巴畜类记仇怀恨哪。”说到这儿,苏菲娅插言说,求她父亲允许她弹一会儿琴给他听,才把这场谈话中止了;因为只要她一说弹琴,就从来没有受到拒绝的时候。
在前面这番谈话正进行的中间,苏菲娅脸上的花容,不止一次改颜失色。十有八九,她把琼斯对那匹骒马所表示的深恶痛绝,归之于另一种动机,和她父亲所由以得出来的结论不同。她的心情,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分明可见,扑腾骚乱;她弹的琴,也几不成调,如果不是威斯屯一会儿就睡着了,那他一定也能听出这一点来的。琼斯却双目炯炯,警醒如常,其耳之聪,一如其目之明,所以就看出一些形迹来。这些形迹,和以前读者也许还记得的一切经历联系到一块儿,在他把前前后后的光景全部琢磨了一番的时候,使他感到,他有相当坚强的把握,叫他认为,苏菲娅那一颗温柔的芳心,并非风平浪静,万顷无波。这种看法儿,我毫无疑问知道,本是许多青年绅士深所不解的,不明白他为什么,没能早就坚决肯定。我们要把实情尽吐无蕴,我们就得说,原来他这个人,自谦太过,缺乏勇往直前的精神,因而对一位青年女郎对他示意表情,就竟没能看得出来。这种缺点,只有幼年受到城市的熏陶教育,才可以补救矫正,而这是现在普遍流行的时髦办法。
在这种想法儿盘踞着琼斯的全部心神那时候,他的头脑就昏乱起来,这种情况,要是发生在一个心性不比他纯洁、意志不比他坚定的人身上,那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许会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他对苏菲娅那种十二分可爱可敬之处,是真正切实地意识感觉到了的。他不但对她的才艺,极端地敬重;对她的善良,温存地拜倒;对她的容貌,也同样五体投地地爱慕。实际的情况是:因为他从来永远没打过主意,想把她这个人的玉容花貌,据为己有,也从来没想到让自己对自己的所好,出于自动,得到即便最小的满足;所以他对她爱情之强烈,远远过于他所认识的程度。直到现在,全部隐情密意,才刚在他心里含苞欲放,同时,他心里确实知道,那个令人崇拜的对象,对他的情好,有所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