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上下卷(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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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儿汤姆·琼斯史》登陆中国的故事(代序)

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弱智小姑娘;历史是古怪而又睿智的老者,他常要敞开自己那灰暗褪色的大氅,用他那深沉浑厚的嗓音呼叫,向我们展示他给我们积攒的那么丰厚的财富!然而从中,我看到了尘封在旮旯里,被忽略着的亨利·菲尔丁(1707—1754),今年是这位英国大小说家辞世的二百六十周年。

一个后半个在职期和外国文学打交道的人,在菲尔丁身上其实并没有做出过点滴成果,为什么要和隔得如此久远,又早已不大鲜活的这样一个老家伙套近乎?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和他的一本书——公认是其代表作的《弃儿汤姆·琼斯史》——有些蛛丝马迹的瓜葛。先父是做翻译的英文教授张谷若,也是这部书的译者。在他翻译出版这部书的前前后后,我曾耳闻目睹过些许不足挂齿之事。那是在几十年前,包括中国翻译事业的又一个黄金时代,如今回首道来,诚如偶蹄类动物反刍,倒也有些后味儿。

作家菲尔丁

说也奇怪,小说在文学门类中,本应是最简易最古老的一种。我们中国自己取名,叫他小说,就是不一定非要大说,市井庙堂,士庶尊卑皆可为之。在英文里,再追溯到拉丁文,这个词都带有新鲜事儿的意味,不是什么黄钟大吕庄肃规整之事。但在文学史的进程中,它却让诗歌、戏剧抢了风头,直到近现代文化普及日广,才成其大气候。之所以要扯这么远,是因为想说明,这个曾被另一位大小说家司各特称为“英国小说家之父”的菲尔丁,是怎么当上了这样的“父亲”。

英国的现代文明,像欧陆一样,也是从中世纪晦暗迷蒙中蹒跚摸索着走出来的。菲尔丁生活创作的时代,王位数度更迭,政党争斗不断,加之我们中国人所不大熟悉的,欧洲千百年来政教以及跨国王室权力的纠结杂错;但牛顿已经发表了他的万有引力定律,英国在与法、德、西、荷等国海陆权益之争中,也渐渐得到实惠。这也正是英国从中世纪的蒙昧向工业文明靠近的时代,社会生活变化纷呈,令人眼花缭乱。菲尔丁祖上曾是贵族,但是,他出生时,英国那段革命反反复复已有六十余年;而且,他们那场革命奇缺颠覆性,因此大多数贵族,没有沦落到像他们的国王查理一世那样人头落地,或一无所有:他还是生在了母亲娘家的沙普安姆庄园,在英格兰西南美丽富庶的萨默塞特郡,靠近因据传藏有圣迹而敷上神秘色彩的格拉斯顿寺院遗址;他还能在至今也是最著名的贵族学校伊顿受教。但是,继续在荷兰莱顿大学深造时还是无奈地中途辍学了。好在,他天资雄厚,富于进取,在自力更生的道路上屡有胜获。在十七、十八世纪戏剧仍为文学主流形式的时代,年轻的菲尔丁先以剧作家身份活跃于伦敦戏剧舞台;或许,在他秉承的家族遗传中,本有文学基因,他的胞妹萨拉·菲尔丁,后也成为剧作家。或许,也是时代的启蒙风气,早给这个没落贵族青年植入了平等自由民主理念,亨利·菲尔丁创作伊始,就像英国当时,也像他的前辈及后继一样,显露出鲜明的平民立场、讽刺风格。这一针砭时政的戏剧潮流,使执政当局备感压力,视之为灾祸,于是英国议会通过并颁布了戏剧审查法。菲尔丁遂率然撤离剧场,经过再教育转身法界。在十九世纪伦敦现代警察制度建立之前,他和他的同父异母盲人弟弟约翰,在该地治安司法领域亦多有建树。也是在此期间,亨利开始业余小说创作。

这也是作家菲尔丁的一次华丽转身。在从政中写小说,也是与其职业相呼应,继续实践他为公平正义奋争的社会责任。他在1741年至1751年不算长的十年当中,写了六部大多相当长的小说,也大多与批判社会现实、讥讽世风时政有关。包括《约瑟夫·安德鲁斯》(1742)、《大伟人江纳森·魏尔德》(1743)、《弃儿汤姆·琼斯史》(1749)、《阿米莉亚》(1751)等,其中以《弃儿汤姆·琼斯史》最重。大约也是积劳成疾,菲尔丁四十七岁即逝于赴里斯本养病期间,留下一部《赴里斯本航海日记》(1755)。

小说《弃儿汤姆·琼斯史》

按中文计算,《弃儿汤姆·琼斯史》是一部近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分十八卷,各卷又分别含一二十章不等。小说以离奇事件开头:一天夜里,无儿无女的鳏夫乡绅回到他久别的乡间宅第,就寝时,老乡绅发现一个裹着粗麻布襁褓的初生弃婴,在他的床中赫然安睡。这个男婴就是小说的主人公,被这位德高望重、乐善好施的富有乡绅收养后,取名汤姆·琼斯。小弃婴生来俊美伶俐,他的恩主给他提供了良好教育,长大后成为英俊少年,像贾宝玉一样,颇有女人缘。然而不明的出身来历使他屡被轻贱,乡绅府上恩主的优渥又使他饱受妒谗;再加之他生性率真,胸无城府,言谈举止有违礼俗,大有当今所谓坏小子意趣,在势力小人和阴险情敌设计陷害之下,遂失宠于养父,被遣出宅第,浪迹城乡。与此同时,与他倾心相恋的清纯少女苏菲娅为逃离父母之命的婚配,也离家出走。二人历尽坎坷离合,见识亲历种种奇闻异事,最终逃脱诱惑阴谋,汤姆身为弃儿的身世之谜迎刃而解,情敌的诡计也随即败露,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今快速阅读,或谓浏览的时代,读者捧起这样一部厚重的作品,多半会望而生畏,但是对于一个只要稍热衷于古典的读者,这仍是一部颇耐读的经典。而且也确是英国和欧洲文学史上不可回避的一部巨著。

英国现代小说,与西欧大多数国家相似,雏始于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形成高峰。菲尔丁以他的《弃儿汤姆·琼斯史》等作品,上承甚至更早的《巨人传》《堂吉诃德》以及本国小说《鲁滨孙飘流记》《格列佛游记》,下启包括司各特、狄更斯等小说大师,在英国文学发展中途,坐稳了英国长篇小说已臻成熟的地标。菲尔丁小说的文本规模、情节结构、形象刻画等这些传统写实作品基本要素,都已达到羽翼丰满。或许也算巧合,正当这同一个世纪,在我们中国,可谓近代小说之祖的《红楼梦》的版本也开始流行。早在二十世纪前期,我国人文学者吴宓先生在他关于《红楼梦》的研究中,就以《弃儿汤姆·琼斯史》做过比较。目前,我们绝无理由说,曹雪芹或菲尔丁曾经读过彼此的巨著,但在地球上两个相距万里之遥的国家,同时段产生了各自的小说瑰宝,确也颇为耐人寻味!

仅从上述不及全豹一斑之情节简介来看,作品不过是欧洲早期所谓流浪汉小说的构架,没有魔幻,没有穿越,却仅凭作者高妙的智能、技艺与想象,将现实生活五花八门的事事人人与图景细节尽行囊括。近二三十年,我国阅读评判文艺作品的视野和方式,大大改观,从单一的所谓社会学方法,渐趋多维化。尊重文艺本体的特性,及其对人对社会长远深厚潜移默化功能之认同,也更为广泛;但在中外古典文学方面,写实小说更近“功利性”的研习、欣赏方式,毕竟仍然不容忽视。好的作品,以《弃儿汤姆·琼斯史》为例,凭借其高超的说故事技巧和刻画人物性格能力,给我们展现出的十八世纪前期英国社会人生,真可谓一幅连绵不绝、高低错落、主次有序、粗细井然、色彩纷呈的《清明上河图》。富有社会生活和从政经历的小说家菲尔丁这部作品所体现出的业绩,恰正给我们补足了历史家无意间忽略,或有意中删除的真实细节。

这部小说距我们固然古远,然而作为经典艺术,它在诞生伊始,就已显现出它的超前性,这正是我们今天的读者仍能与之亲和甚至受到启迪的缘由。诸如作家开篇以至通篇首选弃儿遭遇这一文学命题,主人公青春期的叛逆另类,人类社会两大性别的悖谬关系等等,其实古已有之。再如书中故事和人物那种反英雄本色以及通篇讽刺幽默的喜剧以至闹剧风格,按菲尔丁自己表白,则是阿里斯多芬、乔叟、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的传统。这种风格,历经数百年,在欧美文学以及与古希腊文艺并无传承关系的我国民间戏剧文学中,也都富有长远强大的生命力,至今不失其教化性及愉悦性。即使近年,我们的学院高堂,以此书与《围城》作比较研究的论文不时发表,也非偶然。不过经典,无论隶属悲剧还是喜剧,其价值和功能,又都应像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一样,能够净化人的灵魂,而不是诱使人从恶随俗,追逐下流。所以这部大书能传奇而不离奇,荒诞而不荒谬,繁复而不烦冗,诙谐而不亵痞。子曰“温故而知新”,在当下一些追捧拥趸偷觑猎奇嗜丑的集体“审美”狂欢中,触摸些许中外经典,这句成语或许还可派上用场。

《弃儿汤姆·琼斯史》问世二百周年后不久,英国生产了一部据此小说改编,与主人公同名的电影,后获第三十六届(1964年)奥斯卡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音乐等众多奖项。导演托尼·理查森,编剧约翰·奥斯本,恰是其时英国新潮电影和戏剧领军人物,这部获奖电影,也成为英国新潮电影代表作。历史又推进了半个世纪,抚今追昔,似乎也令人依稀看到,当年这些“愤怒的青年”,是如何驰回他们二百年前的远祖,行其穿越。

小说中译本

中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史》在中国刊行,虽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对这部小说的关注、研究、翻译,却是先行久矣。姑勿论二十世纪前期前辈学人的探索,至少六十年代初,中国出版、翻译界相关主管在统筹世界文学经典出版工作时,就已将这部小说纳入视野。先父担负此书翻译之初,其实非其全部。大约1964年夏,我从西北回京省亲,就听父亲提起,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施咸荣、王仲英诸先生曾专程来访,谈及“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有关专家学者组成)正为已计划列入该丛书的《弃儿汤姆·琼斯史》组稿并物色译者,此时人文社恰巧收到西南一位大学教授对该译作的自动投稿。经慎重审阅,大家认为,应该珍视译者对这样一部文字艰深、内涵厚重经典所付出的劳动,因此特请人文社人员做了通篇校订、加工,但尚需重译、补译相当篇幅。编委会经过研究,才特派青年编辑前来,约先父担负这一任务。

其时先父已年届花甲,在校任课不重,过去参与莎士比亚、萧伯纳、狄更斯翻译,都是出版社先已经过和父亲所属单位北大西语系沟通,再与父亲相互约定;此次,可能也是先已经过此程序,出版社来家面谈,父亲立即欣然接受。

补译《弃儿汤姆·琼斯史》的重点,是这十八卷大部头各卷的首章,按中译文计,约六万言。是菲尔丁文学艺术理念、小说创作主张的表述。其中,菲尔丁以其雄健如椽之笔,尽情挥洒,旁征博引,纵横辩证,明引暗喻,表达了一位以社会担当为己任的伟大小说家的胸怀和技艺。先父酣畅迅速地完成了这部分译文,正值北京大学新创《国外文学》约稿,遂委托我们的通家中年好友、不久即任北大图书馆副馆长、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主任的马士沂先生交付该刊编辑部。此部分译稿全文连载于该刊第二、三期,反映不俗;与此同时,这些译文手稿也交付人文社,受到上下经审人赞赏。

记得是从1983年秋凉后,我家已从城中心搬到西郊双榆树,年逾八十的父亲终于喜获宽敞读写、起居、待客空间,匆匆安置好桌椅文具,就开始了他的新一程翻译之旅。每天晨起,依他终生习惯,草草梳洗、简单餐饮,遂伏案读写翻译,约从九时开始,至下午一时午饭止,无论周末,亦不顾节假。

尽人皆知,翻译最首要,也是最浅表的意义和功能,是不同体系种类语文之间的对应转换与互动。译者完成这一艰辛过程的满意程度,首先自然决定于其准确把握起始语和目的语的能力。文学翻译,不言而喻,在把握上还要求更有层次的深度,以期传达出包括语文意义与风格方面不同层次的内涵与韵味。先父毕其生,始终致力倾其自身中外语文技能修养于每部译作,力求从原文再创作译文。

语言文字又是随时光潮流律动而演变的文化存在,十八世纪与十九、二十世纪初或当代的英文,在词义语法以至修辞手段等方面,都有不同。为区别作品中古今有别的语文,父亲翻译《弃儿汤姆·琼斯史》这部二百多年前的经典,基本用语是一种古典味儿白话,或谓略近明清时代白话。又由于菲尔丁是一位学识渊博精深、语言丰富多彩,行文潇洒磅礴的大师,父亲处理他的叙述、论辩语言及不同身份人物对话、独白等各种用语,也撷取力求对应的不同中文用语;对于英文原文中的拉丁、古希腊等欧洲古文,也采用古汉语应对。为解决途中难点,自然尚需借助参考书及工具书。他本来富有藏书,“文革”中已四去其三,我们就在国内外公干之余,或通过中外朋友辗转之间,帮他搜购、求索。如今回想,那也并非一段简捷蹊径。

阅读外国文学作品,通常会遭遇无数表面文字背后隐形的异域文化、历史、民俗成分和谐谑、隐喻、反讽、调侃等等独具作家特色的修辞技巧,读者不一定尽皆直捷深切理解和欣赏,因此,父亲从早年出版翻译处女作《德伯家的苔丝》《还乡》之始,就很注重译文注释,而且于此在学界颇受尊重。他是结合研究做注释,这是他身为译者以自身学识修养做研究的用武之地,也是将中国传统古籍研究中训诂、注疏方法,引用到研究翻译外国文学中的实践,远非简单地解释词语或“字典搬家”。此类注释,在我国古典名著中,读者已习以为常,而且确已从中获益匪浅。

如此,经过1983年至1987年,略相当于他八十至八十五岁的五年间,约一千八百多个早晨后,他终于满面含笑。随着长出的一口气说道:“《汤姆·琼斯》的翻译已经完工,我从此不再翻译了!”

那时再过数月,他就整整八十五周岁。

1994年春,病榻上的父亲终于收到由上海寄来的一部《弃儿汤姆·琼斯史》样书!

我至今记得,那时父亲半倚在床,用尚能动作的右手和勉强配合的左手,吃力地捧着这部比《现代汉语词典》还大还厚的书,微笑着吐出几个字:“这辈子,我没白活!”

数月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的人生故事结束了;他的译事故事并未结束。

张译《弃儿汤姆·琼斯史》1994年获外国文学类国家图书奖。我倾听学界权威同仁看法:“这是张先生译作中最好的一部,我们都译不出来!”我同意。先父生前也有过“自己最为满意一部”的表示。可憾,她太厚太重!浮躁时代,莘莘学子研究“张译”时,麇集于《德伯家的苔丝》等较薄本,甚至只在开头篇节大做文章,无暇顾及这位汤姆。所幸者,她问世后,连年再版,受到出版界和广大读者的好评与欢迎。

这部先父的天鹅之歌,纵跨大江南北转了一周,此次在商务印书馆重新出版。等她成书那刻,我和舍妹都会手捧定然精美的新版,举向在天微笑着的父亲。

张 玲

2021年8月2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