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洛尔卡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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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尔卡是一位早熟的诗人。他的第一部诗集无疑具有现代主义的痕迹。在他创作的初期,也受到了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影响。但到了《深歌》发表的时候,他已然成熟。洛尔卡的语言不是概念化的,而是具体的,富有感情色彩的。他的比喻是人格化的,而且常常采用联觉的形式。在一次“关于贡戈拉诗歌意象”的讲座中,他说:“诗人应是五种感觉的先知,其顺序应当是视觉、触觉、听觉、嗅觉和味觉。”

他诗歌的意象中,的确常常将这五种感觉联系起来,从而给人一种非常新奇的感受,“绿色的风”是如此,将月亮比喻成“白色的乌龟”也是如此。在《他玛与暗嫩》中,为了表现暗嫩的焦躁不安,他将这种情绪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形象,他写道:“整个卧室都在受苦/他的眼中长满了翅膀。”

在意象的运用方面,洛尔卡显然继承了巴洛克大师贡戈拉的传统。在前面所引的同一首诗中,有这样的诗句:“温和的珊瑚/在金色地图上描画着小溪。”这里有三个非常清晰的意象:珊瑚无疑指的是他玛的血液,金色的地图指的是她的身躯,小溪当是她的血管。但洛尔卡的作品并非总是这样明白如画,有时简直深奥得令人费解,然而这种深奥却不是诗人的随心所欲造成的,它遵循着一定的内在规律。如《井中淹死的女孩》中有这样的诗句:“长着眼睛的塑像在棺材的黑暗中受苦……”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只有死人才能像塑像一样,而且是在棺材的黑暗中受苦,其实这和人们所说的超现实主义毫无关系,完全是诗人合乎逻辑的想象。又如在《苦根之歌》中有这样的诗句:“天上有成千上万的窗口/青紫色的蜜蜂在战斗。”诗人显然是将天空想象成了蜂房,闪烁的繁星宛似忙碌的蜜蜂一样。洛尔卡像贡戈拉一样,也喜欢比喻的引申,尽管他不像黄金世纪的巴洛克大师那样漫无边际。在《被传讯者谣》中有如下的诗句:

水中雄壮的耕牛

将那些小伙子攻击,

他们沐浴在

它们波动的犄角的月亮里。

在第一句诗里,洛尔卡利用了民间流传的一个形象,以显示水的力量。前两句的意思是:河水“攻击”沐浴的年轻人。后两句的意思就有些复杂了。如果水是耕牛,它的角在波动并变成了月亮(隐喻浪花),这就有了贡戈拉《孤独》开头的影子,即欧罗巴被牛掳走时的情景:“额头上的武器是半个月亮。”后来这个意象在《致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的挽歌》中又得到了发展:“让他消失在月亮的圆形的广场/当静止的公牛装得像伤心的少女一样……”

这是个巴洛克的隐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贡戈拉的作品还难懂,因为洛尔卡已不像贡戈拉那样,将自己局限在神话或文艺复兴传统的范畴之内。但他植根于巴洛克文学,这是毫无疑问的。请看《米迦勒》里的诗句:

米迦勒,球

和奇数之王,

沐浴着第一批

柏柏尔人的呐喊和目光。

称米迦勒为球的国王是因为在这个节日里,要进行彩票的“抽球”仪式;称他为奇数之王,因为他的节日恰好是九月二十九日,两个数字都是奇数。这样的引申,一个中国的读者,如果不借助西班牙专家的诠释,是很难理解的。译者最初翻译这些诗句时,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至今,有些诗句,依然如此,想研究而查不到资料,要咨询又找不到专家;下笔时虽如履薄冰,仍难免一次次失足落水。希望读者能理解译者的苦衷并赐教。

洛尔卡是编织意象、浓缩诗句的巨匠。如

锤声歌唱

在梦游的铁砧上,

骑手和马儿

难以入梦乡。

这四句诗引自《被传讯者谣》,与前面引过的四句紧紧相接。诗句十分精练,似乎没什么新奇之处。然而要把它们联系起来思考,便不那么简单了。首先,铁锤和铁砧、马儿和骑手是两对互为依存而且十分相似的形象;其次,马儿和骑手正是奔向铁锤与铁砧的所在,因为那是锻造马蹄铁的地方;此外,从铁锤与铁砧夜以继日地敲打,还可联想到马儿与骑手夜以继日地奔驰。

在《梦游谣》中有两句诗:“水在那些/月亮的栏杆上荡漾。”将这两句诗放在全诗中揣摩,就不难想象:月光照耀着栏杆,下面有一个水池,水面荡漾,显然是因为那位吉卜赛姑娘跳下去了,当她遍体鳞伤的情人到来的时候,悲剧已经酿成,只有“绿色的风”还在吹,“绿色的树枝”还在摇晃。

这种浓缩意象的技巧虽与巴洛克有关,却不是从贡戈拉那里继承来的,因为后者的诗句恰恰相反,风格华丽甚至颇有过分堆砌之嫌。洛尔卡在作品中尽量避免单调的重复,有时只需一两个词组或比喻,整个段落的意思就不言自明了。这样的技巧在《吉卜赛谣曲集》中最为常见。比如在《漂亮姑娘与风》中有这样的诗句:

水的吉卜赛人

在岸边消遣游逛,

竖起青松的枝条

搭起贝壳的小房。

令人费解的是第一句“水的吉卜赛人”,这可能是将酷爱自由的吉卜赛人与水中的鱼儿联系起来了,这样的联想是不熟悉吉卜赛人的中国读者很难体会的。后面的两句,显然是“漂亮姑娘”在海滩上边走边玩的情景。可见洛尔卡并非随心所欲地将毫不相关的意象焊接起来,而是以现实生活为依据。

在谈到贡戈拉的时候,洛尔卡曾说他“通过想象纵马一跃,便将两个对立的世界联系起来”。他自己也是这样,比如在《西班牙宪警谣》中有这样两句诗:“一阵漫长的喊声/在风标上飞腾。”在这里,他将由于宪警的到来而惊慌失措的吉卜赛人的叫喊与塔楼上风标联系起来了。又如在《月亮,月亮谣曲》中,他通过马蹄将平原与对吉卜赛人的追捕联系起来:“骑手正在靠近/敲着平原的鼓点。”在这两句诗里,洛尔卡将视觉和听觉联系起来;而在“利刃的花朵多么芬芳”(《骑手之歌》)中,他将视觉与嗅觉联系起来,诗中的花朵是指从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在《不贞之妇》中,他又将视觉、嗅觉与触觉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在最偏僻的角落

我抚摩她熟睡的乳房。

它们顿时为我开放

宛似风信子的花儿一样。

洛尔卡的语言具有浓厚的象征色彩,这是他与贡戈拉诗歌的不同点之一。比如,在《西班牙宪警谣》中有这样的诗句:“他们突发奇想,/天空像马刺的橱窗。”星星变成了马刺。或许马刺的银白色与星星相吻合,或许是星星的圆点与马刺的尖端相类似。总之,是使两个互不相关的事物发生了联系,从而使宪警们所造成的恐怖跃然纸上。

在此,我想介绍几个洛尔卡常用的几个象征,供读者们参考。

月亮是洛尔卡最常用的象征。与浪漫主义诗人以及希梅内斯、安东尼奥·马查多等人不同,洛尔卡对月亮赋予了多重的含义。正如阿尔瓦雷斯·德·米兰达在《比喻与神话》中所指出的,这个形象也如同“水”和“血”一样,植根于古代思维和原始宗教之中。在现代诗人中,只有米格尔·埃尔南德斯也常常将这个形象镶嵌在自己的诗句中。洛尔卡对月亮的比喻是多种多样的,如“南方的肥蛇”“灰绿色的独角兽”“晚香玉”“奶牛”等。月亮可以是“生”或“死”的象征,因为它也有出生、成长和消失。月亮也是爱神厄洛斯的象征。在《他玛与暗嫩》中,月亮又变成了女性所照的镜子:

暗嫩仰头观望

又圆又低的月亮,

他在月亮上看到

妹妹鼓鼓的乳房。

对洛尔卡来说,月亮还是美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说,与我们传统诗歌中的意象颇为相似。

水的形象也和月亮一样,是洛尔卡诗中一个重要的具有多重含义的象征。它既能象征性爱,也能象征死亡。在《叶尔玛》的第三幕第二场中,有一个庙会狂欢的场面,其中戴面具的“雌性”唱道:

在山区的河水里

伤心的妻子在沐浴,

水中的一只只蜗牛

爬上她的身躯。

岸上的沙粒

和山间的风

燃烧天的笑容,

使她的脊背抖动。

她“处女”的裸体啊

沐浴在水中!

在这部剧作中,庙会的狂欢实际上是那些没怀过孕的妻子和光棍汉们野合的机会,所以在这段歌词的开始用“伤心的妻子”,而在结束时用“‘处女’的裸体”。如果我们稍加揣摩,“水”的含义是不难体会的。至于在《血的婚礼》中,新娘说,她抛弃的丈夫只是一点水,而将她抢走的莱奥纳多则是“大海的冲击”,其寓意就更清楚了。如果水可以象征性爱和生命,可以带来快乐与激情,它同样可以带来压抑和死亡:

长着眼睛的塑像在棺材的黑暗中受苦,

但无处流淌的水使它们更加悲伤。

……无处流淌。

(《井中淹死的女孩》)

血是又一个令洛尔卡痴迷的主题。血是生命的象征。它将繁衍、性爱和生育结合在一起。在《血的婚礼》中,母亲说:“当我看到儿子时,他已倒在街上。我的双手沾满了血,我是用舌头舔净的。因为那是我的血。你不懂那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想把那浸透鲜血的土放在水晶和黄玉的圣体匣里。”

这段话主要是从繁衍后代的层次上说的。在《他玛与暗嫩》中,性爱是通过少女“失身”时吉卜赛少女们的叫嚷表现出来的:

在他玛的身旁

吉卜赛少女们在叫嚷

还有的在收集

她被摧残的花朵的血滴。

马是洛尔卡运用最多的动物形象。《吉卜赛谣曲集》中可以听到它的奔驰,《诗人在纽约》中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它出现在《血的婚礼》里,也出现在《观众》中。它是生命的象征,骑手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生命,然而生和死是相反相成的两个端点,因此它也可以带来死亡,强盗和宪警的马都是如此。在《不贞之妇》里,诗人将那位吉卜赛姑娘比作小母马:“那一夜我跑过了/世上最好的路程,/骑着螺钿的小母马/不用镫也不用缰绳。”至于《阿尔瓦之家》中的马,更是激情与性爱的象征。

洛尔卡常用的象征还有花草和金属。尤其是后者,往往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因为它是打制匕首和利刃的原材料。

此外,他还经常在诗中运用神话传说和典故,尤其是《圣经》中的典故。如《致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的挽歌》中有这样的诗句:

我不想看那鲜血流淌!

没有圣杯将它存放,

没有燕子将它品尝,

没有闪光的冰霜将它冷藏,

没有歌声和盛开的百合,

没有玻璃为它披上银装。

诗人在这里显然是将伊格纳西奥与受难基督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类似的例子在他的剧作里也屡见不鲜。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故乡——安达卢西亚为他提供了一个巨大的神话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安达卢西亚对于加西亚·洛尔卡,就如同马孔多对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约克纳帕塔法对于福克纳一样。如果说,加西亚·洛尔卡是西班牙当代诗坛的一部神话,那么他首先是一部安达卢西亚的神话。

赵振江

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