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集市
咱们的七个出门人
埋怨这春天又冷又涝,
埋怨得有理。——
庄稼汉盼春天来得早,
庄稼汉盼春天天气暖,
可是今年的春天哪,
急得人真要学狼嚎!
太阳不肯露笑脸,
不给地面热和光;
雨云像一群群奶牛,
在天上游游荡荡。
雪倒是化了,可是大地呀,
没一片树叶没一苗草!
雪水老是不肯消,
大地老是穿不上
绿油油的天鹅绒,
它躺在阴沉的天底下,
光秃秃地好不凄凉,
像一具死尸没衣裳。
可怜的庄户人真遭罪,
可是牲口比人还遭罪。
过冬的草料早已喂光,
主人拿起长竿子,
把牲口赶到牧场上,——
牧场上却只有一片黑土,
什么吃食都找不到!
一直挨到尼柯拉节[1],
才算盼到了好天气,
牲口美美地嚼开了
又绿又嫩的草。
——————
这一天挺热。庄稼汉们
在小白桦树下走着,
你一言我一语聊着:
“这个村不见人,
那个村冷清清!
今天本来是节日,
老乡们都在哪儿藏?……”
来到一个大村庄,
街上只见小娃娃们,
屋里只见老婆婆们,
另外一些人家
干脆就把门锁上。
锁是一条忠实的狗,
它不吠,也不咬,
可就是不让人进房!
走出村庄,忽看见
盛得满满的一池水,
恰像是一面镜子,
镶着翠绿的镜框。
一对对春燕掠过水面,
还有些蚊虫般的东西,
长得瘦长又伶俐,
一纵一跳在水面上逛,
像脚踩平地一个样。
池边的柳树丛里
秧鸡在叽叽地叫。
池边有个晃晃荡荡的木排,
一个神父家的大姑娘
胖得像松垮垮的麦秸垛,
手拿棒槌,掖高裙子,
站在木排上。
木排上还有一群小鸭,
偎着母鸭睡得怪甜……
忽听得马打了个响鼻!
庄稼汉们一齐望去,
只见水面冒出两个脑袋,——
一个是庄稼汉,
黑脸膛,卷头发,
还戴着个白耳环
(太阳照得它闪闪亮);
另外一个是马脑袋,
拴着根绳子三丈长。
庄稼汉口里叼着绳子,
人在凫,马在游,
人在喊,马在嘶,
一面打水,一面嚷嚷,
弄得那娘儿们和小鸭子
在木排上逛荡了几逛荡。
庄稼汉撵上了牲口,
揪住鬃毛翻身上马,
骑着马跑到草地上。
好个彪壮的小伙子,
身上雪白,脖子晒得焦黑,
骑手和马都湿淋淋,
水珠哗哗地往下淌。
“为什么你们村里边
像死绝了似的,
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都上苦哥儿镇了,
今儿个那里正逢集,
又赶上过尼柯拉节。”
“到苦哥儿镇有多远?”
“约莫三俄里。”
“咱们上苦哥儿镇吧,
去瞧瞧节日的集市!”——
庄稼汉们商议定了,
心里暗自思量:
“日子过得幸福的人,
莫非就藏在那里?……”
苦哥儿镇买卖挺兴隆,
街上却真叫脏。
这市镇两头是山坡,
当中间儿一个大洼坑,
你说它怎么不存泥浆?
古老的教堂有两座:
一座是旧教堂,
一座是正教堂。
有一座空房子,
门窗钉得严严实实,
上面写着俩字是:“学堂”。
还有一间小木屋,
开着个小窗口儿,
墙上画着一个医助
正在给人放血退烧。
一家邋邋遢遢的客栈,
一块招牌挂门前
(画的是一个跑堂的
托着一个托盘,
盘里一把大茶壶,
围着一圈小茶碗儿,
恰像是一群小鹅
偎着母鹅睡觉)。
这儿还开着几家小铺子,
比起县城里的商场,
也差不了多少……
七个出门人走到集市上,
只见货物色色都有,
赶集的人多得数不清!
咦,你说妙不妙?
这儿又不是求神拜佛,
可是赶集的庄稼人
就像在神像面前似的,
一个个都不戴帽,——
也许是本地的乡风!
你再细细瞧,
庄稼汉的帽子
都到哪儿去了?——
原来,除了一家酒窖、
两家小饭馆、
十来家烧酒铺、
三家小客栈、
一家葡萄酒店
和两家酒馆不算数,
还有十一个酒保
趁着过节发利市,
在镇上搭起了帐篷。
每个帐篷有五个伙计,
都是挺帅的小子,
又精干,又麻利,
可还是张罗不过来,
端酒都端不赢!
瞧!多少庄户人的手
争先恐后伸过来,
手里拿的不是现钱,
是帽子、手套、包头布!
哟!为什么你们这样渴,
俄罗斯的正教徒?
为了用烧酒浇灵魂,
帽子就去他娘的吧,
等到赶完了集,
再想法去赎……
春天的阳光好暖和,
抚摸着醉汉们的头颅……
四面望去,只见是:
醉醺醺,闹哄哄,
又是绿,又是红,
节日的空气真叫浓!
小伙子穿着棉绒裤,
五颜六色的褂子,
带条纹的背心;
媳妇儿们穿着红裙子,
姑娘们扎着蝴蝶结,
像天鹅般东游西逛。
还有几个最时髦的,
照着京城打扮,
裙子里套着几道箍,
撑得活像个大灯笼!
踩了她裙边可不得了,
小嘴儿一噘骂不停!
摩登的娘儿们,
你们爱在裙子里
带一套打鱼的家伙,
那也只好由你们!
却有个信旧教的婆子,
一面恶狠狠地
盯着打扮花哨的娘儿们,
一面对她的女伴说:
“天灾要降临了!
饥荒要来到了!
你瞧禾苗都淹了,
你瞧春天发的水
到彼得节[2]也消不了!
自从妇道人家穿红布,
这地面草木不生,
庄稼也白种!”
“他干娘,这红布
到底有什么罪过?
我一点儿也不懂!”
“这红布是法国货,
全都是用狗血染成!
这会儿你懂了没懂?……”
出门人挤过马市场,
又来到一片山坡上,
这儿满堆着犁耙、竹篙、
斧子、轮箍、大车架,
买的卖的闹嚷嚷。
有的赌咒,有的逗趣,
还听得一阵笑声响。
叫人怎么不发笑呢?——
有个小个子乡下人,
走来走去想买轮箍,
弯弯这条不合意,
弯弯那条皱皱眉,
不料那轮箍伸开来,
恰巧弹在他额角上!
小个子冲轮箍怪声叫,
骂它是根榆木棒。
还有个汉子来赶集,
拉来一车木碗木勺,
一翻车倒了个精光!
他醉得糊里糊涂的,
车轴折了他用斧子修,
却又弄折了斧子柄!
这汉子瞪着斧子发了愣,
一本正经地数落着它:
“你呀,你算什么斧子?
简直是个流氓!
吐口唾沫的小事一桩,
你也干不成。
你点头点了一辈子,
可就是不帮忙!”
七个出门人又逛小铺,
瞧瞧手绢儿、马具、
伊凡诺沃的花布、
基姆雷的鞋。
在一家鞋铺门口
他们又被逗得直乐:
原来有位老大爷
想给外孙女儿买羊皮鞋,
问了五六次价钱,
翻来覆去看了又摸,——
第一等的好货色!
掌柜的说:“大爷!
请你付两个银双角[3],
要不就甭穷蘑菇!”
“你等等!”老头儿说,
他一面欣赏小皮鞋,
一面唠唠叨叨说:
“唉,女婿去他娘的,
闺女也不会说什么,
老婆子让她去穷啰唆!
就是外孙女儿可人疼!
这乖妮子搂着我脖子,
一口一声儿说:
‘买点儿好东西给我!
老爷子,一定买!’
丝一般的头发
搔着我这老头的脸,
小嘴儿亲得怪亲热。
‘好吧,光脚妮子!
好吧,调皮丫头!
我给你买一双羊皮鞋!’
我瓦维罗夸下口,
答应给全家大小
都送点儿物件……
可是一脚踏进小酒店,
最后一个子儿也打了酒喝!
今儿个我回去见家人,
老脸往哪儿搁?……
“唉,女婿去他娘的,
闺女也不会说什么,
老婆子让她去穷啰唆!
就是外孙女儿可人疼!……”
老头儿越说越难过……
铺子前一帮人围着听,
听着听着不笑了,
只觉得老头儿怪可怜。
要是出把力的事儿,
要是给块面包的事儿,
大家都愿帮补他一步,
可是两个银双角,
却是谁也掏不出。
恰巧这儿有个人,
名叫维列谦尼柯夫,
(庄稼汉们不知道
他是不是贵族出身,
可是都称他作“先生”,
他能说会道,谈笑风生,
穿的是红衬衣、黑外套,
油光锃亮的皮靴,
他爱听俄罗斯民歌,
自己也唱得很动听。
在客栈、酒馆、饭店里,
到处都见他出入。)
就是他解救了瓦维罗,
替他买下了小皮鞋。
瓦维罗抓起鞋,
跑了个一溜烟!——
老头儿那份乐啊,
竟忘了向先生道谢,
可是围着看的庄稼汉
一个个都心满意足,
仿佛是这位先生
送了每人一卢布。
还有一家小铺子
专门卖些书和画,
上这儿来办货的
尽是乡下的货郎。
狡猾的奸商问他们:
“再拿些将军怎么样?”
“行!拿几张将军!
不过你要凭良心,
要给我们真货,——
要拣威风点儿的,
而且要长得胖。”
“这些人真没见识!”
掌柜的讥笑他们说,
“将军怎么能看长相……”
“老兄,你别逗了!
不看长相看什么?
你销给我们破烂货,
叫我们拿去往哪搁?
你唬不了我们!
在乡下人眼里,
将军全都是一码事,
好像一棵树上的松球果。
相貌窝囊的将军,
碰到内行才卖得出;
可是威风的胖将军,
碰到谁都能出脱……
来,拣个儿大的,
拣仪表堂堂的,
眼睛要鼓鼓的,
胸脯要挺挺的,
铜牌牌儿要多!”
“文官也来几个吧?”
“要文官有屁用!”
(但到底还是拿了个大臣,
就冲他价钱便宜,
肚子像个大酒桶,
铜牌牌儿挂了十七颗。)
掌柜的殷勤得了不得,
什么好听拣什么说,
(他本是鲁边卡[4]来的
头号骗子手!)
他把布吕赫尔[5]、
修道院长佛基[6]
和大盗洗皮哥的画像
一样推销了一百多,
还卖出一批书:
《小丑巴拉机列夫》
和《英国贵族》……
书本装进货郎筐,
画像也到处去流浪,
漫游这俄罗斯大帝国,
直到有一天
在农民的小屋里停下来,
在矮矮的墙上挂起来,——
鬼才知道为什么!
啊!哪一天,哪一天,
(但愿这一天早到来!)
农民们才会明白:
画像和画像不一般,
书和书也大不同?
啊!哪一天,哪一天,
庄稼汉不再买布吕赫尔
和那愚蠢的英国贵族,
而从集市上带回去
别林斯基和果戈理的书?
啊,信正教的庄稼汉!
俄罗斯的同胞们!
你们听见过这些名字吗?
这是伟人的名字哟,
他们毕生替人民说话,
他们毕生为人民辩护。
你们该在自己的小屋里
挂他们的像,
读他们的书……
猛听得小铺门前有人喊:
“我倒是想进乐园,
可就是摸不着门儿!”
“你想找什么门儿?”
“看戏的门儿。听,唱着哩!”
“走吧,我领路!”
听说集市上做木偶戏,
咱们的七个出门人
也跟着去瞧热闹。
上演的是一出滑稽戏,
角色有山羊和鼓手,
还有个小丑叫彼得。
伴奏的不是八音匣,——
真人演奏真音乐。
这出戏虽不高深奥妙,
但也不浅薄无聊,
它讽刺警察局长和警察,
简直是一针见血!
戏棚子挤得满满,
庄稼汉们嗑着榛子,
你一句我半句闲聊着天。
瞧,这儿也少不了酒!
大家边喝边看戏,
乐呵呵地挺解闷儿,
还就着小彼得的台词,
插进些绝妙的警句,——
恐怕你咬破钢笔尖,
也写不出这么妙的词儿!
戏迷们一等戏演完,
就钻到屏风后面去,
和音乐师们亲嘴,
谈谈笑笑好不亲热:
“伙计们,打哪儿来?”
“我们本来都是家奴,
专门给地主奏乐。
今儿个我们是自由人,
谁管我们吃喝,
谁就是老爷!”
“说得有理,朋友们,
你们给老爷娱乐够了,
也该让庄稼汉开开怀!
喂,小伙计!甜烧酒!
果子酒!茶!啤酒!香槟!
麻利儿地端上来!……”
大碗接着大碗喝,——
庄稼汉款待音乐师
比老爷还慷慨。
——————
不是狂风在吹哇,
不是大地在晃,——
是节日的人群
吵吵嚷嚷,踉踉跄跄,
打架、亲嘴加骂娘,
有的打滚有的唱!
庄稼汉在山坡上放眼瞧,
只觉得整个镇都站不稳,
就连那古老的教堂
和它高高的钟楼
也晃荡了两晃荡!
在这儿,清醒的人
倒像是光着屁股似的,
与众不同怪难为情……
咱们的出门人
又在市场上遛了一遭,
临到黄昏时分,
才离开这个开了锅的镇……
[1] 五月二十二日。
[2] 七月十二日。
[3] 值二十戈比的银币。
[4] 莫斯科街名,当时是批发通俗图书的中心。
[5] 布吕赫尔是普鲁士将军,曾参加滑铁卢战役。
[6] 佛基是宗教界的反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