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晚的水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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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艾早骑车撞了陌生人

元旦放两天假,艾早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放着繁重的功课不理会,一门心思要学骑自行车。我猜她是看到她们班里有女同学骑了车去上学,心里痒,不甘心落人后,今日等不到明日地就要学起来。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就算她学会了,爸爸妈妈也不可能买辆车子让她骑。我们家里没有这笔多余的钱。

她吆喝着我和艾好:“走,帮姐扶车去。”

初学骑车是要人在后面扶着的,我人小,力气也小,可是艾好那么大块头,应该能够顶得上用场。

艾好正抱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数学原理》,看得迷迷瞪瞪的,艾早连喊几遍,他才缓缓抬头,嗫嗫嚅嚅地说:“不想去。”

艾早蛮横地瞪他一眼:“敢?不想去也要去!”

艾好就乖乖地放下书,随艾早起身了。

其实我也不想去。天太冷了,我的脸颊上已经长了一块冻疮,风一吹就红肿,又硬又疼。我总是照镜子,担心冻疮破了之后要留下疤。还有,作业也太多,算上星期天总共两天假,我要写一篇日记,背所有要求背熟的课文,默写本学期的全部生字,还有整整两张卷子的算术题要做。我不是艾好哥哥,一题不做也能考全班第一,我要拼尽全力才能保持住“中游”的位置。可是艾早这么凶,把艾好都镇住了,我是个懂眼色的人,当然不能再拿着鸡蛋碰石头。所以我一句废话都没有说,推开桌上的作业本就走。

先要到胡妈家里借自行车。胡妈家的大虎是邮递员,二虎在县城南郊的机械厂当钳工,两个人都是有车族。

我不止一次地听妈妈说过,当年她生下艾早时,因为是头生女,奶水不通,艾早饿得哇哇哭,就请了胡妈过来当奶娘。那时胡妈家的大虎二虎三虎都小,家里条件差,艾早断奶后,胡妈还愿意留下来挣一份保姆钱。到了我哥哥艾好出生后,家里有了两个孩子,更是离不开胡妈的照应。我妈妈一直到生下我,求着胡妈把我带到三岁上幼儿园,才放她回自己家。前前后后,胡妈在我们家里总共待过十二年,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

胡妈家住在城南闸桥下,临街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黑麻子的箍桶店。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两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胡妈一家。前店后家的格局。黑麻子做箍桶匠,店里面堆满了木块,竹丝,铜条,铁环,走进去一股冲鼻子的刨花味、桐油味、铁器和铜锈的味。地面上凡能插脚处,拥挤着形形色色的桶:挑水的水桶,洗脚的脚桶,装粮食的米桶,新娘子陪嫁必备的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装零碎东西的杂物桶……大桶套着中桶,中桶套着小桶,一层一层摞成宝塔状,最上面的小尿桶一直顶到屋梁。那些做好的铁环铜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比较笨重。铜环看起来要轻薄得多,被勤快的黑麻子擦得铮亮,泛出黄灿灿或者紫莹莹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成细丝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盘在地上时,猛一看像蛇,我小时候去胡妈家玩耍时,一见了这东西就吓得哭,被艾早笑话了不知道多少次。

胡妈家的三个儿子,人称三只小虎,个个都长得浓眉大眼,虎虎生威。奇怪的是胡妈不宠她的亲生儿子,偏偏就稀罕从小被她奶大的艾早。艾早只要到了胡妈家里,就是女王,就是公主,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钻墙打洞,别人只有笑眯眯听她指使的份。三虎告诉过我,艾早小时候,有一回淘气打碎过一只热水瓶,他爸爸黑麻子因为心疼嘀咕了一句,胡妈居然发火冲到前面店堂里,把他坐着干活儿的小板凳一脚踢出大门外,可见胡妈护短护到了什么样子。此后黑麻子就学得乖了,只要艾早一去,他赶紧找个借口出门送货,随便小丫头在家里怎么疯闹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我妈妈总说艾早是“小姐的脾气丫头的命”,还埋怨这都是奶妈宠她宠出来的恶果。以前我不懂妈妈这话什么意思,大了一点之后,模模糊糊知道“小姐脾气”是贬义,“丫头的命”也是贬义,大致是嫌艾早太任性,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该像艾早这么骄横放纵。

可是艾早真的“骄横”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崇拜我姐姐。她有点儿小脾气,可是她懂是非,有正义感,是我心目当中最值得依靠的人。

我们三个人一走下闸桥,就看见三虎在擦车。我和艾早都认出来了,那是二虎哥哥的新车,“飞鸽牌”。二虎新交的女朋友帮忙搞到很紧俏的自行车票,二虎掏空了全家人的口袋,刚买来半年多,宝贝得命根儿一样。

艾早老远就朝三虎喊话:“哎!车借我骑一会儿!”

三虎比艾早大三个月,高个儿,面容俊朗,一双大眼睛毛茸茸的,见人总是龇着一口白牙,透着一股欢喜劲。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一直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在他爸的箍桶店里帮忙做小工。黑麻子倒是很想把箍桶的手艺传给他,可是三虎不愿意,他看不起箍桶匠的活儿,他说现在市面上都卖塑料桶了,木桶的销路早就日暮西山了。他羡慕我爸爸的工作,能够天南地北到处跑,不花自己的钱走遍全国。

艾早下了桥,走到三虎身边,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聋啦?没听见啊?借你哥的车骑一会儿。”

三虎摸着他的光脑壳,嘿嘿地笑。他哥哥太宝贝这辆车子了,他不敢做他哥哥的主借出去,可是更不敢把艾早惹毛,神情很为难。我们两家的人都知道三虎喜欢艾早,又都认定这事不可能成。三虎才初中毕业,艾早却是要考大学,捧国家饭碗,远走高飞的。可是从艾早这方面看,艾早好像也不讨厌三虎,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现在也还是相处得如亲哥亲妹,弄得我妈妈一看到三虎就紧张,生怕人家有一天不声不响就把她女儿拐走了。

艾早嗔怪他:“嘿嘿嘿什么呀?喝了笑猫子尿啦?”

三虎拼命地挠他的圆溜溜的脑袋:“艾早,这个这个……”

艾早眼睛一瞪:“还这个那个呢,你不就是怕我弄坏你哥的车吗?”

胡妈在屋里听见了声音,人没有出门,隔着两丈远的距离开始干涉,嗓门放得大大的:“三虎你个小挨刀的哟,你妹妹借个车还推三阻四啊?”

有胡妈发话,三虎放心了,舌头一吐,对艾早扮个鬼脸,赶紧再把车身上上下下胡噜一遍,拎着车龙头交到艾早手上,还交代说:“龙头有点活,小心把稳。”

艾早拿到车很兴奋,拍拍车座,招呼我:“艾晚坐上来,我推着你!”

艾早扶住车,我踩着脚镫子爬上去,在后座上端端正正坐好。座架是铁的,隔着棉裤,屁股还是透骨的凉。可我不敢说一个“冷”字。艾早请我坐上车,没有请艾好坐,是她对我的赏赐,我不能得福不知福。

艾好倒是老实人,不坐就不坐吧,他一声不响地在车后踢踢踏踏追着走,活像电影里面地主家的小跟包。艾早推着车,心里兴奋,看艾好窝窝囊囊的样子,打定主意要捉弄捉弄他。她走着走着,刹车一捏,猛然停脚,立定不动。艾好正心不在焉边走边想着书上的什么问题呢,哪里料到前面艾早的行走节奏突然变化?猝不及防中往前一撞,笨熊一样地扑到车轮上,差点儿没把我和艾早一块儿撞倒。艾早恶作剧成功,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艾好还没有醒过神,迷迷瞪瞪地盯住艾早看,像是在问她:为什么呀?出什么事了吗?

艾早的笑声银铃儿一样响:“妈呀,乐死我了,艾好你这个傻瓜,你比王聋子还傻!”

王聋子是青阳街上人人都认识的流浪汉,身上穿得拖拖挂挂,手脚脏得结了痂,整天穿街过巷晃来晃去,不是跟人打架,就是被人打,鼻青脸肿的,还乐和得不行。艾早拿艾好跟王聋子比,根本就是故意要气他。可是艾好就是不生气,他无动于衷地拍了拍身上被车轮蹭到的土,然后就站着,等着艾早发话继续往前走。

艾早索然无味,自己反而气愤起来,恨恨道:“木头人啊!”说着手刹一松,把车子用劲一推,害得我差点儿搡一个跟头。

我们沿着县城往南的大马路,一直走到城南体育场。说是体育场,其实除了一圈煤渣铺出来的简易跑道和两副歪七倒八的篮球架子外,什么都没有。“文革”时期在跑道边上又搭了一个主席台,专门用作开“万人批斗会”,偶尔也枪毙过人。现在批斗会不开了,场地上更荒凉了,主席台上都长起了半人高的草。青阳城的男孩女孩,只要学骑车,一准都会往那儿跑,为的是地势开阔,技术不行也能放开胆子撒欢。

艾早学骑车不是一把好手,胆大心不细,人一上车,龙头就开始在她手里舞,前后车轮便跟着在她屁股下面绕圈儿,倏忽东倒,倏忽又西歪,醉汉走路一样。我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真觉得比看杂技团演员走钢丝还刺激。加上艾早喜欢尖着嗓门儿大呼小叫,“哎哟哎哟”虚个不停,弄得满操场都是她银铃一样的惊吓声。三分惊吓,三分撒娇,四分撒欢,艾早学车的过程充满喜剧般的热闹,远远近近招来无数男孩女孩的目光。

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胆怯而安静的人,可我偏偏喜欢看艾早满头汗水、满脸通红的疯疯癫癫的模样。每当这时候,我的心就会无端地跳得欢快,脚底下一蹦一蹦的,恨不得自己也能跳上车,呼呼啦啦地绕着体育场来一圈。

我年纪小,跟过来纯粹是看热闹,壮声势,艾好就不同,他是重任在身的,这个任务就是扶稳车,帮助艾早上上下下。艾早上车后,他要一手抓龙头,一手推车,把艾早往前送一段。艾早下车前,他预先就要抓住车后座,屁股往后赖,起一个降速缓冲的作用。十三岁的艾好,身大力不亏,二八[1]的男式自行车在他手里简直像玩具,轻轻松松就搞定。可是他只愿意尽心尽力地辅助艾早,自己对学车毫无兴趣。眼看着操场上那些十来岁的小男孩,身手灵便得像猫,个头才比车轮子高出一点点,挂在车边上就能把脚蹬踩得飞快,艾好却视若无睹,心里波澜不惊。

艾早骑几圈下来,气喘吁吁地怂恿他:“艾好你也来骑一盘!”

艾好脸一红,身子拼命往后躲,好像那车子是老虎,活生生就能吃了他。

艾早跺脚说:“艾好哎,艾好哎,你除了会念书考试,你还能干什么呀?”

艾好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地看艾早。

艾早只好叹一口气,继续她独自骑车的游戏。

我感觉艾早这时候是孤独的,要是艾好也参与了,他们一人一圈地轮着骑,她会更快乐。

又是一圈骑下来之后,艾早在我们身边停下车,车身歪过去,脚尖撑住地,屁股悬挂在车座上,一只手扶着车龙头,一只手抬起来,食指弯曲,刮额头和眼帘上的汗。她的棉袄早脱了,由我替她抱着,身上只穿着一件杂色毛线编织的套头衫,衣领中热腾腾地冒汗气。她刮了一指头的汗水后,顺手往地上一甩,眼睛眯缝起来看远处,忽然问艾好:“打个赌,猜我敢不敢骑车上街?”

艾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艾早,怀疑她是不是又在耍他。

“傻瓜啊?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她伸手在艾好脑袋上胡噜一下。

艾好结结巴巴回答:“不好……万一撞了人……”

艾早眉毛一挑,轻快地笑起来:“当然不好,骗你呢。”

艾好相信了,一口气松下来。

就在这时,艾早一个转身,脚踩上蹬子,摆出上车的架势,吩咐艾好:“扶着我,最后一圈。”

艾好赶快站到车轮后,先用两腿夹紧后轮,再用两手抱紧车座,把车身稳稳地定住,等着艾早抬腿上车后,他赶紧碎步往前移,手底下一边使着劲,将艾早连人带车送出去。这时候艾早就猛蹬车轮,借着艾好送她上前的那股劲,踉踉跄跄地蹿出一段路,有惊无险地扭几下秧歌,最终稳住,嗖嗖地一路飞起来。

绕场一圈后,艾早返回到起点。艾好已经弓腰守候着准备扶她下车了,却不料艾早哈哈笑着,身子一矮,突然加速,从我们身边掠过,穿过煤渣跑道,越过一片坑洼不平的草地,龙头一转,直扑大路。

还是我先醒悟,我告诉艾好:“姐姐上街了!”抱着她的棉袄,拔腿就追。我又惊讶又开心,艾早骑车还歪歪扭扭,她居然就敢往街上冲,实在太疯狂。我很担心她出事,潜意识里又盼着出点什么事。不出事不好玩,出了事又怕艾早吃亏。我当时就是处在这样矛盾又兴奋的情绪中。

艾好的反应比我慢一拍,他是看见我追上后,迟疑一下子,才跟着追过去。

艾早故意逗着我们玩,让我们在后面大呼小叫地急。我们两个人跑得越快,她脚底下蹬得越猛,一边蹬,一边扭过身体瞄着我们。她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两只刷锅把儿散开了一只,头发扬起来裹在脸上,身子扑棱开来,我的眼睛里,她就像一只起飞的大鸟,身体里面蓄足了劲,姿态昂扬又帅气。

人的两只脚,到底跑不过车轮子。艾好先跑不动了,停在路边,弓了腰,脸涨得发紫,拉风箱一样地喘气。我看见艾好不动,马上也泄了气,停在他旁边,跟着他呼哧呼哧地喘。我听见我胸膛里有个兔子在扑通通地撞,随时随地都会撞破肋骨,跳出来“嗖”的一声飞上前。我们两个人喘着,咳着,眼睁睁地看着艾早的车子渐行渐远,又忽的一下子消失不见。

真怪,自行车又不会变魔术,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车子不见了,姐姐又去了哪儿呢?

这时候艾好就显出比我有智慧了,他疑疑惑惑地往四处看了一遍,郑重其事告诉我:“姐姐出了事。”

我激烈地反对他:“你瞎讲!”

他说:“信不信随便你。”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我表态,拼着命地又起身往前跑。

艾早果然出了事,她连人带车地摔倒在小河边一个下坡拐弯处,难怪我们忽然就不见了她的人影。此时她的身子半歪着,车子整个儿压在她腿上,她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活一声不吭。被她撞倒的是一个穿藏青色滑雪衫的男人,那人的一侧肩膀着地,胳膊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很别扭地伸在前面,同样也抿着嘴巴,一声不响。

看见我和艾好奔过来,艾早才大松一口气,嘴里咝咝哈哈了一阵,吩咐艾好:“快帮我搬开车,我的腿怕是断了。”

腿断了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我吓得魂飞魄散,脸都没了颜色。

艾好上前搬开自行车,又伸手把艾早拉起来。艾早才站住,“哎哟”一声叫唤,又一屁股坐倒在地。她想了想,慢慢地挽起一只裤腿,褪下短袜筒,把伤口暴露出来。我看见她的脚腕处伤得很厉害,不光擦破了一大块油皮,还有好几处蹭伤在流血,血珠渗出来殷红殷红的,像踝关节上突然开出来的小红花。

我蹲下,哆哆嗦嗦问她:“怎么办啊?姐姐怎么办啊?”

她嘴里咝咝哈哈地吸气:“还好啦,腿没断。”又皱了眉头说,“该死的三虎。”

瞧,她自己学车摔伤腿,跟人家三虎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由得又盯住她的眼睛看,怕她连脑子也摔坏了。

艾好在旁边提醒她:“姐,你要上医院拍X光片的,万一真有骨折呢?”

艾早觉得有道理,再说她这么坐着也不是个事。她抓住艾好的手,再一次尝试起身。可是站到一半,腿一用劲,血马上流得欢畅了,小花朵儿汇聚成小溪流,滴滴答答蜿蜒而下,把她的袜筒弄得黏糊糊一片暗红。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汹涌的血,心里惊吓得厉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艾早就骂我:“哭什么哭啊?我都没说疼,你倒哭!”

我不管,我干脆放开声哭,哭了我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

旁边倒在地上没动弹的陌生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找一条布带子,先把她的伤口绑上。”

我吓了一跳,止住哭声,有点发愣地看着他。

他朝我点一点下巴:“小妹妹,照我的吩咐做,绑紧点儿。”

我顾不上哭了,跟艾好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找布带子。却是哪儿都找不着。艾好系裤子用的是皮带。我的裤子是松紧带的。我本来有一条腈纶围巾,细细长长的,扎伤口倒是合适,可是临出门前我怕水仙球冻着,解下来裹到海螺盆上了。

那人看在眼睛里,二话不说,歪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只手扯自己束在裤腰里的白衬衫,扯出来之后,咬一个角在口中,头一甩,哧地撕开一条边,然后他吐出衣角,吩咐艾好:“小弟弟,你力气大,你来撕,用劲!”

我这才确信,他的那只别别扭扭伸在前面的胳膊,一定也出问题了,好像一点也不能动弹的样子。

撕了那个人的衬衫下摆,绑好了艾早的伤口,艾好就去扶自行车。车比人重要,这一点我们三个人有共识。人摔伤了,挨一点疼,长长就好了。车摔坏了要赔,要花钱修,修出来的新车也成了旧车,让二虎不高兴。我们提心吊胆地盼着车子千万别坏。再说艾早不能走路,这辆车还得驮上艾早,由艾好推着去医院。可是车子扶起来一看,坏得鼻青脸肿:整个车前轮向外别成了九十度的角,龙头和车身扭出一个委委屈屈的“7”字形。艾好在艾早的指挥下,把前轮夹在两腿间,试着扳正,好歹车龙头扭过来了,一推车,车链条却又掉了,咔啦咔啦响得很吓人。

“完了完了,”艾早哀叹,“二虎哥哥回家要骂死我了。”

那个人猜到了我们的车是借来的,插嘴:“车漆没掉,不怕。推到修车铺去,让师傅校正一下车龙头,把链条装上,顶多花一毛钱。”

“真的啊?”艾早一听说车没事,眉眼马上活跃起来。接着她看看自己的腿,又发愁了,“我怎么办?我怎么走到医院呢?”

陌生男人看了看我们三个的脸,摇摇头,对艾好说:“小弟弟你推车子去修车铺,我送你姐姐上医院吧。”说着把一只还算灵活的手递给艾好,“先帮个忙,拉我一把。”

艾好用蛮力抓住他的手一拉,那个人借势站起身,起身的瞬间面孔歪扭了一下,很痛楚的样子。之后,他的另一只受了伤的胳膊依旧是别扭着,弓着身子走到艾早面前,背过脸,命令她:“来,自己爬到我背上。”

艾早很吃惊。我和艾好都很吃惊。要知道他同样是伤员,艾早刚刚撞得他不轻。或许他比艾早伤得更厉害,胳膊断了什么的。

艾早脸红着,头扭开:“不好,我自己能够慢慢走。”

那人蹙起眉头,着急:“天冷,别犟着了,我伤在手上,背个人走路没关系的。”

艾早还是不情愿,可是她又实在不能动,一时间为难得几乎要哭。僵持了一小会儿后,看看脚上血流不止,只好服软,乖乖地趴到那人的后背上。

我跟着姐姐走,艾好一个人去了修车铺。

医生诊断下来,艾早的腿没问题,流血仅仅是皮外伤,清洗了伤口,涂了药水,包扎起来,也就万事大吉。倒是那个陌生人,胳膊被摔得脱了臼,骨科医生在门帘后面帮他对上那条胳膊时,他疼得嗷嗷大叫,把门帘另一边的我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胳膊脱了臼,还能咬牙把一个人背到医院,我心里认为他比刘胡兰还要坚强。

当晚妈妈回家,看到艾早脚上的纱布,问明缘由,把艾早和我们都臭骂一顿,下令从此不准出门学车。艾早自认为闯祸不小,乖乖地听着,破天荒地没有跟妈妈顶嘴。

妈妈又问起那个无辜受伤的陌生人,说:“我们可怎么谢人家呢?”

我和艾早面面相觑,才意识到我们犯了大错:居然没有问清楚人家姓甚名谁,在哪儿工作。


[1] 二八,自行车型号,指车轮直径二十八英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