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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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冬雪

这一年农场的冬天冷得有点邪乎。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是逢九必下雪。场里的老人都说,建场这些年,还没见哪个冬天有这么多的雪降下来。

雪总是从前一天的傍晚开始飘落。先是零零星星,横七竖八,小一片大一片,毫无章法,仿佛探头探脑的侦察部队,对地面上看到的一切都万分好奇。很快地大部队就性急起来,铺天盖地蜂拥而上,管你河流田地房屋行人,扑上去掳住再说。

雪大的时候,三步开外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开口,嘴一张雪就把你呛住了,噎得你险些窒息。满世界都是急速下坠的一根根线条,眼花缭乱,久看之后会感觉天旋地转,弄不好真的咕咚一声坐倒在地,屁股跌得生疼。

耳朵也像是被棉花闷紧了一样,真是静啊,静得耳膜嗡嗡作响,疼痛,胀紧,脑袋也跟着发炸。极度静谧的状态原来并不好受。雪这玩意儿怎么就这么能够吸音呢?

冷。除了冷还是冷。这里的冷跟北方不同,北方人家起码有个暖烘烘的屋子可以躲藏,在这里往哪儿躲呢?每一间屋子都成了冰窖,洗脸的毛巾瞬间会结上一层薄冰,饭菜端上桌子,如果不能在三五分钟之内咽下肚去,那就只好冷着进口让舌头牙齿受罪了。

因为天冷,上冻,田里进不去,各队里都把人招呼到仓库里,男的搓草绳,编杞柳筐,修整农具,女的剥棉桃。雪天里的仓库,不存种籽化肥和农具了,就这么腾出地方来库存人了,男人和女人,搓草绳的男人和剥棉桃的女人。这时候的仓库是全农场最热闹的地方,人们一堆堆一簇簇,手不停口不停,讲古说段子,恼极了就站起来追打一番,惹出又一阵笑骂。门外大雪飘飘,门内人气沸沸。棉桃的烂熟味,稻草的霉腐味,杞柳条子的沤馊味,加上人们的口臭脚臭汗臭,仓库里终日氤氲着这种乡间特有的气息,使每一个呼吸在其中的人心里无比踏实。

小芽的学校放假了,小芽想去替代李秀兰剥棉桃,好让母亲腾出空来缝制过年的新衣新鞋。李秀兰死活不让。她宁可让小芽在家里学着缝衣纳鞋。她总是抱怨小芽手笨,说现在的女孩子虽说个个上学认字,却是越学越拙,什么活儿都拿不出手。“将来怎么办呢?将来你女婿你孩子的衣服鞋袜谁来做呢?”李秀兰忧心忡忡地说。

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贺天宇的面孔就会从小芽心里一掠而过,依然是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浑身上下传递出来的清爽和洁净。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虚幻,小芽还是愿意这么想。不可能不想。

场部宣传队早就开始了活动,苏立人委派叶飘零当队长兼总导演,雄心勃勃要在全农业局的下属单位文艺会演中夺个头名。更进一步的打算是能参加全县文艺会演。那时候各地宣传队的水平都比较高,因为专业团体少,老百姓平时又没什么娱乐,放电影都只放《地道战》《地雷战》,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成了城里乡下最大的欢乐。村村社社,工厂学校,若没有一个相当建制的宣传队,就好像过年过节家里都拿不出一盘炒花生似的,是很丢面子的事。

叶飘零上任之后,有一天在场部碰到小芽,她看看小芽白杨树般的苗条身子,说:“小芽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到宣传队来吧。”

小芽心里就一动。她鼻子里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更重要的一点,她知道贺天宇最近一直都在宣传队里写剧本。

小芽感激地望着叶飘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轻声说:“好吧。”

小芽当天没有回家,立刻去了宣传队排演节目的场部大礼堂。

她看见了傲气的商影影和农场里最为出众的一帮男女知青,他们在排演一个《采棉舞》。商影影是节目的编排者,她总是离开人群躲在角落里苦思冥想,神神怪怪地自唱自舞,变换着各种手势和造型。其他人没事似的三三两两站着,说闲话,互相梳理发辫,交流回城探亲的见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态。那边商影影想好一个动作或是造型,赶快转过身,拍着手吆喝大家站队,各人回各人刚才的位置,然后她在人前把想好的动作做出来,然后是慢动作和分解动作,一二三地喊着口令,让大家学做一遍,直至前后能够连贯。

完了又是第二轮的苦思冥想和教学。

小芽觉得商影影一个人怪累的。别人就这么看着她辛苦,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帮一帮她。

后来小芽才知道,是商影影不要别人帮她,她喜欢这种专断独行的方式和唯我独尊的感觉。

小芽最想不到的是温卫庭温医生也进了宣传队。他一个人端一把椅子坐在礼堂窗口,手风琴搁在大腿上,头仰着,眼睛微闭着,非常陶醉地拉着一首技巧性极强的练习曲。他双手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移动,指关节有力地弯曲起来,乃至手背处青筋暴凸,皮肤下四面游走的活物似的。练习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旋律也越发昂扬,温卫庭兴奋莫名,激情澎湃,屁股在椅子上小船般地颠簸摇晃,甚而至于悬浮而起,在离开椅面的一刹那又仰倒坐落。那椅子就在他屁股下面委委屈屈地呻吟哭泣。在最后的收尾处,温卫庭上身前倾,双肩高耸,一对金鱼泡眼珠几乎就要跳出眼眶,嘴巴也可怕地咧开来,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槽牙。

毫无疑问,一支普普通通的练习曲耗尽了可怜的温医生的全部体力。

小芽站着看他,等他深吸一口气,疲惫地伸出两条细腿,身子软软地靠到了椅背上,脸上开始恢复平静,才小声地喊他:“温医生。”

温卫庭忽地又坐直,两条胳膊环抱住手风琴,下巴搁在琴面上,歪头打量小芽。

“哈,叶飘零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她总是要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一网打尽。”

温卫庭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弄得小芽心中忐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宣传队好玩吗?”温卫庭忽然问她。

小芽抬头看一看专心练舞的商影影那一帮人,点头。

“那你就要小心了,这儿可是一个是非的旋涡。”温卫庭的思维又来一个跳跃。

小芽想,温医生真是好玩,跟他谈话,你永远不可能猜得出他下面一句会讲什么。

“你的专长是什么?唱?跳?表演?我不太了解。”温卫庭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小芽老老实实回答:“我是第一次来。”

温卫庭又歪着头看了她好久,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止一样的潜能,如果碰不到机会,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发现。”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小芽可以走了。

小芽实在不知道往哪儿去。礼堂里有形形色色的排练圈子,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该站的地方,专注于自己的一份事情,唯独小芽是局外人。

温卫庭忽然又在后面喊她:“小芽!”

小芽走过去问:“有事吗,温医生?”

温卫庭慢悠悠地说:“贺天宇在写一个小戏,你该找他问问有没有适合你演的角色。”

小芽慌忙摇头:“不不……我恐怕不行……”

温卫庭望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谁比谁行?不过是玩玩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小芽脸红红的:“我没看见贺天宇。”

温卫庭提示她:“找你爸爸去,你爸爸给他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

小芽心里想:温医生什么都知道啊。小芽就出了礼堂的门,往场部招待所去。

冬天往江心洲的路不好走,外面很少有客人来,林富民闲得没事干,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玩牌,打通关。他用故意留出来的寸来长的小手指甲先把牌挑起一个角,粗短的食指跟着一抄,拿一张牌在手里,翻开,看看,咂一咂嘴,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庆幸的意思。

林富民抬头看见小芽,又咂一咂嘴:“是你?哑巴啦?怎么站着不说话呀?”

小芽说:“贺天宇在你这儿?”

林富民“哦”了一声,摆功似的:“我做主,给他开了个房间!写唱本儿的人,闹闹哄哄怎么行。他那唱本儿写得还不错,我都看了。”

小芽好笑地纠正他:“是剧本,不是唱本。”

林富民不以为然:“剧本唱本不都是本儿吗?排戏用的嘛,你以为我不懂?里面还写到一段炕房里的事,贺天宇拿不准,特地来请教了我。”他说着,神情很得意。

小芽不愿再跟他啰唆,问清贺天宇在哪个房间,赶紧走开。

小芽还没有走到房间门口,贺天宇已经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他跳起来去帮她开了门。

“来得正好!本子写完了,叶老师让我起码印十份,我正想去找个人帮我刻钢板。你会吗小芽?”

小芽几乎想也没想:“我会。我在学校里刻过。”

小芽坐下,飞快地把剧本看了一遍。这是一个独幕小歌剧,主角是养鸡场的一对老头和老太婆。老太婆喜欢接受新事物,讲究科学,一心要试验新的养鸡方法。老头趋于保守,拒不合作,对老太婆又是讽刺又是挖苦。经过一番动员说服和思想斗争,以及“眼见为实”的教育,老头甘拜下风,承认了自己的落后,表示全力支持老太婆的科学实验。剧中人物寥寥,场景故事都非常简单,但是人物性格突出,思想转弯的过程一波三折,对话和唱词妙趣横生,是一出温馨的家庭喜剧。

“很好玩的。排出来大家一定喜欢看的。”小芽由衷地称赞。

贺天宇耸耸肩,表示他的不以为然。“这算个什么?”他讪笑道,“命题作文罢了。从前,我说的是‘文革’之前,我最想当的是电影编剧。我们家门口就有个电影院,每部新片子我都看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从我妈的钱包里偷钱买电影票。有时候县委礼堂里放内部片,我爸爸就把他的票给我。还有我大哥,你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吗?省电影发行公司的经理!每年我去南京过暑假,都是从早到晚泡在他的放映间里的。那些电影啊……那些电影……”

贺天宇背靠墙坐着,双腿抬起来搁在前面的凳子上,仍然是小芽熟悉的那种身体姿态。他的头也是微仰着的,后脑勺顶住墙,目光便跟着往上抬,好像盯在屋顶和对面墙壁之间的虚空中的一点上,这就使他面部的神情看上去有一些茫然,有一种往事不再的惆怅。

小芽静静地听着。她只有静静聆听的份儿。贺天宇不过是一个县城下来的知青,可是他的生活距离小芽已经是十分遥远。她想象不出整天泡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感觉。她甚至还没有去过县城,更不用说南京。

她想,人和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江心洲到县城不过一百里的路程,如果到学校的那张全国地图上去量,两者的距离几乎重叠,是同在一个小黑点上的。就是这么两小时不到的汽车路,把她和贺天宇的生活远远地隔开了,毫无道理、从生到死地隔开了。

小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跟贺天宇一样地感觉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