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芽第二天从她妈妈的嘴里知道了贺天宇受伤的事。当时李秀兰下工回来,一只手撑住墙,腰弯着,用另一只手费劲地脱着脚上泥糊糊的高筒胶靴,一边说:“少了一个贺天宇挑粪,今天少上了两垄菜的肥。”
小芽走过去帮着李秀兰拔那只靴子,随口问:“贺天宇又回家了?”
李秀兰换上棉鞋,顺手拿起一把小铁锹,铲去靴子上臭烘烘的湿泥巴,颇不以为然地回答:“回家?他还能回家?都快被人打得不能动啦。”
小芽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秀兰:“妈!”
李秀兰头一抬,小芽已经跑出好远。李秀兰喊她:“饭还没有煮呢!菜也没洗……”
风把李秀兰的喊声断断续续吹过来,小芽听见了,但是她装着没听见。
小芽一口气跑过打麦场,跑到贺天宇的宿舍,嘭地撞开他的门。她大口喘气,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呼出来的白气让自己的睫毛都凝上了小水珠儿。
贺天宇从床上欠起身,吃惊地看着小芽。他的整个鼻子都肿得发亮,上嘴唇四周有一大块青紫色的瘀血,唇边因此而可怕地翻翘起来,露出小半排白生生的牙齿,形象竟变得有几分狰狞,又可怜又丑陋的那种狰狞。
小芽大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盈盈欲滴。
贺天宇沙哑着嗓子说:“小芽,你干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呀?”他勉强笑了笑,龇牙咧嘴地说,“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你哭?真是个小孩子。”
小芽轻手轻脚走过去,轻轻地轻轻地弯下腰,憋住呼吸,看他脸上的伤。
贺天宇再一次笑起来:“你当我是吹口气就破的纸人儿?小心成这样!”
小芽也笑了,泪水珠儿还挂在睫毛上。“肯定很疼。”她说。
贺天宇摇头:“不疼。”
“不会的。”
“是不疼。顶多麻酥酥的。”
小芽不再问了,她知道贺天宇不会告诉她实话。她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摸一摸他红肿发亮的鼻子,手指却在离他鼻子不远处停住了。她觉得不太合适:他是个男人,她从来也没有碰过男人的脸……
贺天宇却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小芽的手,把她冰凉的小手按在他肿胀发烫的嘴唇上。“小芽,你手指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是汗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小芽惊讶地屏住呼吸,发现她身体中所有的触觉味觉嗅觉听觉都集中到那几根指尖上去了,指尖之外的身体全部成了废物。她摸到了那一片温热的柔软,有一点点像发酵的面团,但是比面团多了一些鲜活的生气,因为指尖下的皮肤忽然波动起来,起伏荡漾,像春江涨潮。她明白过来,那是血液在细细血管中的流淌。她触摸到的这片肌肤,虽然受了伤,肿胀着,但是它是活的,生长着的,温润得让她想哭。
此后的很多天里,小芽的指尖上始终保持着这种温热和柔软的触觉。在课堂上,在睡梦里,在虚空中,指尖的异物感绵绵不绝。有时候她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想区分两种肤质的不同。指尖冰凉,连带着唇边的皮肤麻木不仁。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贺天宇很快又开始出工了。小芽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唇上的青紫褪干净了没有,但是他弯腰时的动作显然是在让疼,一条腿也有些别别扭扭的。他很少跟别人说话,实在需要表态的时候总是点头摇头。他的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平静得让人心里发疼。
小芽心里想,他一定是因为李小娟另有所爱而伤心了,所以他才会跟那个人打架。他肯定是深爱李小娟的,他盼望她来,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自然不可能走到李小娟跟前去求她。
李小娟真是的啊,既然爱过了贺天宇,为什么又要爱别人,让贺天宇这么伤心?世界上的爱情总是这么互相折磨互不让步的吗?
贺天宇在小芽的眼睛里一天天憔悴。小芽心疼不过的时候就埋怨自己,那天晚上真是不应该把那封天蓝色的信交出去给他。如果没有那封信,贺天宇会照常去看李小娟,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就能当面说清,李小娟即便有两个男朋友需要选择,她也会重新选择贺天宇。可是,可是……那封该死的信啊!那封信打垮了骄傲的贺天宇!它把他的心深深地伤着了。
小芽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封信,出乎意外地飞到贺天宇的房间里,让他拆开信封后心花怒放。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她不能替李小娟写一封信呢?一封真正的情书,字里行间充满爱意,使读过它的人马上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小芽激动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她喜欢看到贺天宇快乐的笑脸,为了贺天宇的快乐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只是有一点:小芽不会写情书。书店里没有这样的范本出售,语文老师也没有讲过情书的格式。小芽甚至不知道它跟普通的书信是不是相同?它应该使用什么样的称呼?开头是什么样的?结尾又怎么落笔?
一片茫然。具体到每一个问题,小芽都觉得是一座翻不过的高山。
放学的时候,小芽紧走两步追上花红,小声问她:“你哥哥跟你嫂嫂谈恋爱的时候,写过情书吗?”
花红吃惊地看她一眼,嘻嘻笑起来:“情书?”花红又笑,“什么是情书?你真敢说啊,好难为情的!”
小芽掐她一把:“你小声一点儿!”
花红说:“我真不懂什么是情书。我看见过我嫂子写给我哥的信。”
小芽万分紧张地问:“真的?她怎么写的?”
“一开头就是:花建国同志……”花红又一次嘻嘻地笑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都趴在了小芽身上。
笑着笑着,花红忽然一把推开小芽,紧盯住对方的眼睛,神情诡秘得像个巫婆:“小芽,你要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想给贺天宇写情书?”
小芽慌慌张张躲开她的目光:“谁呀?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给人写那个?”
花红轻轻地哼了一声:“小芽我可告诉你,贺天宇比你大六岁呢!再说人家是知青,将来肯定要回城里的,人家跟我们不一样。”
“你真的想错了。”小芽有气无力地反驳她。
“我们是好朋友,错不错我都要告诉你。”花红说话的口气像长辈。“贺天宇起码已经有了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李小娟,一个是商影影。”
小芽脱口而出:“不可能!商影影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商影影她爸可是县人武部长。我亲眼见到商影影来找贺天宇,两次。”
小芽不再说话了,她知道商影影在农场的地位。况且商影影长得不难看,浓眉大眼,白肤红唇,那双眼睛尤其灵便,扫视别人的时候就像能用它说话。她又有着与李小娟不同的一种气质,说是干部子女的傲气也对,说是对自己的过分自信也对。
“小芽,如果你是贺天宇,你会选她们当中哪一个?”花红对小芽紧追不放,仿佛存心要将她一棍子打死。
小芽使劲地摇头。她此刻心里发疼,好像噎着一块什么东西。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疼痛,为李小娟,为贺天宇,还是为她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