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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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芽升入高中之后,数学老师换成了欧阳阶痕。

这真是个典雅到伤感的名字。欧阳的姓氏本来就很少见,偏偏后面还跟着两个在古典诗词中才能找到的字眼:阶痕。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就猜测,欧阳阶痕的父亲肯定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夫子,某一天他的娇妻临产时,老先生正在庭院阶下多喝了几口酒,状态是在似醉非醉之间,口中随意地吟诵着一两首诗词。仆人过来报喜,老先生一听是个女孩,情绪略感忧伤,不愿再费脑子,就着眼前的景物选了“阶痕”两个字。

如果有人在听到这样一个美丽伤感的名字之后,好奇心大动,执意照着名字的含义寻找此人,以便一睹芳容,那就真是错到了爪哇国里去了。实际生活中的欧阳阶痕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太,身材矮胖敦实,一头花白的短发硬生生地夹在耳后,一年四季常穿一身大襟的蓝布褂子,黑布圆口鞋,与当地祖母级家庭妇女的穿着毫无二致。区别在于她抽烟,抽好牌子的香烟,“大前门”或者是“飞马”。任何时候你走进办公室或是在路上碰见她时,她的指间总是烟雾缭绕。而且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都是充分男性化的,刚气十足的,带着一种怡然的陶醉和贪婪。长年累月的烟雾熏烤之后,她手指焦黄,牙齿积存了厚厚的烟垢,脸色也是瘾君子特有的枯萎,整张脸盘笼罩着一层沉沉的黑气似的。

只是她上课的时候不抽。绝对不抽。她找学生谈话、批改作业、解答难题的时候,一概都不抽。

农场的人嫌她两个字的姓氏绕口,省略成了一个单字:“欧老师”。

小芽升入欧老师的班级之后,黄规章特意找他的这位同事谈了一次话,详细介绍了小芽的情况,指出这样的孩子是可造之才,恳请欧老师在高中三年里对小芽多加关照,好好培养。

欧老师听完黄规章这番絮絮叨叨的话,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以为她有机会考清华北大吗?”

黄规章嗫嚅着说:“但是……但是……终归我们是当老师的……”

欧老师把手里的香烟屁股往烟灰缸里用劲一碾:“你要是不放心,领回去放在你班上好了。你本来就是教高中的,比我有水平。”

黄规章搓着手,唏嘘着,不敢再说下去。他是个监督使用的老右派,欧老师却是响当当的“光荣家属”,她的丈夫二十年前牺牲在朝鲜战场,是我们国家的有功之臣,志愿军总部发下来的“立功嘉奖令”至今还在欧老师宿舍的墙壁上挂着。欧老师因此在学校的地位特殊,她谁都可以不买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有些特立独行的味道。

开学第一天,她给班上每个学生发了一本“高一数学辅助教材”,是她自己用钢板蜡纸刻好,再油印出来的。漂亮的钢板字体,每个图例都画得精确到位。

欧老师矮墩墩地站在讲台上,板着一张焦黑的面孔说:“你们现在所用的教材太浅,连高中数学的皮毛都没有学到。这样的教材只会培养懒人,培养不了中国的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从今天起,统编教材摆在桌上做样子,我们班上只用我的教材。”

真是胆大呀,这样的事情只有欧老师敢做,这样的话也只有欧老师敢说。

那一天下课之后,欧老师径直走到小芽面前,敲敲她的课桌说:“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小芽怯怯地跟着她去了。

欧老师从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手抄的试卷,简短地命令小芽坐在旁边当场做完。

那是一张有相当难度的试卷,许多题型小芽甚至没有见过。她咬着嘴唇,紧张得满头大汗,连猜带蒙地做出来一半。

欧老师冷笑着说:“这就是黄规章欣赏的尖子生?他是不是自己给自己降低了水平?”

那一刻小芽羞惭无比。因为她自己的蠢笨,非但当众受辱,而且还败坏了黄老师的名声。她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欧老师对她的眼泪很不耐烦:“哭个什么?天塌下来了吗?知道自己的根底,发愤用功就是,有什么好哭的!”

欧老师给她做了规定:中午不许回家,在学校入伙,吃完饭就到办公室,桌上有她当天必须做完的习题。不会可以问,但是不可以不做。听明白没有?

小芽含泪点头,说听明白了。

开学不久选举班干部,因为小芽学习好,不少同学都选她当学习委员。欧老师不同意。她语带讽刺地说:“就她这样的,也算学习好?充其量也就是比别人细心一点,会死记硬背一点罢了。”

全班同学目瞪口呆,不明白小芽什么地方得罪了欧老师,使得老太太用这样尖酸的语气说她。班上组织活动,写批判稿,出黑板报,下到田头地边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什么的,小芽过去一向都是骨干,但是现在不行了,欧老师不让她参加,她总是撇过小芽,而点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名。那些人都是学习平平,只想混上一张高中毕业文凭的。

小芽慢慢地就很自卑,觉得自己已经被欧老师彻底地打入冷宫了,三年当中再没有挺胸做人的机会了。班上同学自然是看老师的眼色行事,他们察觉出老师对小芽的冷淡,也就跟着对小芽冷淡,连推荐入团这样的好事都把她排除在外。小芽天性柔弱,不敢把心里的苦闷对人诉说,就连碰到黄规章的时候,也只是简短地告诉他说,她最近的习题已经做到哪儿哪儿了。黄规章就点头微笑,很放心很满意的样子。

学期当中的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几个穿着公安制服、面容严肃、派头十足的人。他们踏进校门,指名道姓地找到校长,而后关起门来说了约莫半个小时的话。之后门又开了,校长探身出来,哑着嗓门儿着人去叫欧阳老师。欧老师进去之后,门立刻重新关死,谁也不清楚在那一天那扇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但是有人看到了,是欧老师第一个出的门。跨出门槛的刹那间她像是被阳光迷住了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地扶住门框,低了低头。她手里没有夹着须臾不能离开的香烟,脸色比平常更加焦黑,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骇人的死气。

看到她的那人心里就恐怖地想:欧老师是不是得了癌症了?活不长了?

中午小芽照例在办公室里做习题,一道关于扇形切割的复杂的几何题目难住了她,好像必须画出辅助线,但是她画了几条都于事无补。小芽想起欧老师嘱咐过她的话:不会要问。她就夹了题目去欧老师的宿舍。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小芽发现欧老师面壁而坐,袅袅的一缕青烟从她发顶间盘旋着升起来,悠长不断,仿佛很长时间内这支烟仅仅是在她指间燃着,她根本没有想到去抽上一口。

小芽喊一声:“欧老师。”

欧老师身子微微一动,转过头来。当她的面孔朝向小芽的时候,小芽大吃一惊:欧老师在哭!她的眼泡已经哭得红肿,鼻头肿亮,脸颊潮湿发白,下巴处还有一颗欲滴未滴的硕大泪珠。

小芽惊慌不止,心中狂跳,下意识地退出一只脚,嘴里嘟囔着:“没事没事,我没有问题,我走了。”

欧老师鼻音重重地说一声:“你等等。”

小芽不敢动,一脚门内一脚门外地等在门口。

欧老师起身,从洗脸架子上拿一条毛巾,仔细地把面孔擦了,又擤一把鼻子,另外拿草纸擦掉,草纸扔进门后的簸箕里,再对镜整一整头发,回身在桌前坐下,声音平静地问小芽:“题目呢?我看看。”

她看了不到两分钟,随手拿过一支笔,在扇形的图面上嚓地画出一条直线,看一看小芽:“明白了吗?”

小芽不敢看她的眼睛,也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欧老师叹一口气:“你没有明白。你现在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抬一抬下巴,示意小芽在旁边坐下,然后开始讲解。除了眼泡仍然肿着,鼻塞声重之外,她思维清晰,条理分明,一二三四讲得纹丝不乱,看不出几分钟前还一个人痛苦得面壁流泪。但是小芽心里乱成了一团。她人在屋里坐着,耳朵里根本没听清楚欧老师都讲了些什么。这样一个刚性十足的老太太,她也会哭吗?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哭?

不久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原来欧老师那个当志愿军的丈夫当年并没有光荣牺牲,而是在战场上被俘虏,在国外的俘虏营里关了很久,之后辗转在各处地方,最近才因重病去世。欧老师之前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世界上就有这样不堪的男人啊!他给可怜的欧老师带来多大的羞辱和痛苦啊!当年他真的是应该死,他就是吞钉子撞墙也应该把自己弄死。你说他跑到台湾活下来干什么呢?

人们偷偷打量欧老师黑雾笼罩的面孔,暗地里为她叹息和哀伤。人们觉得欧老师是白白守了二十多年的寡,这一辈子过得都不值,因而普遍地对她表示了同情和谅解。有人甚至跑到校长跟前说:“那块光荣家属的牌子,就别给她摘了,欧老师不容易,她心里苦啊!”校长摊着手一脸为难:“这事我能够做主吗?我做不了主的!”

牌子终究还是摘了。

那几天里,欧老师宿舍前后来回走动的人忽然地多了起来,时不时还有人把头凑近窗户或者门缝里看上一看,实在看不见什么,也要贴墙听上一听。大家伙儿互相之间心领神会:他们是怕欧老师想不开自杀呢。

欧老师当然不会自杀。别人不会知道,小芽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欧老师每天照旧踏着预备铃进教室,从来没有迟到过一分钟。她也照旧用她自编的教材,课后留下至少五道习题,时不时地来一次课堂测验,把学生们唬得心惊胆战。八十分以上的试卷,她会用红笔写一个大大的“好”,还要写上“继续努力”。不及格的卷子,她会生气地打上许多的叉叉,然后力透纸背地写上一句:“不想学,就不要来混日子!”

这样的欧老师,她怎么可能丢下一课堂的学生自杀呢?

期末考试,小芽的成绩全班第一。数学考得尤其是好,一百零八分,附加题的十分她也拿到了。

欧老师在班上讲解试卷的时候,小芽满心以为她能够得到一句赞扬,起码也要把她的分数提上一提吧。但是欧老师像是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高分的存在,她讲的几条全都是大部分同学做错了的题目。

小芽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失望。

班级评选三好生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提名小芽。

评选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欧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她把教案教具重重地往讲台上一放,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阴沉沉地扫过,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林小芽?”

全班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欧老师声音更大地问:“说啊,为什么?有思想比林小芽更好的吗?有劳动比林小芽更积极的吗?有学习成绩比林小芽更优秀的吗?谁认为自己有,请他站出来!”

一片沉寂。满教室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欧老师黑着面孔望着大家:“没有?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就说明了一点:林小芽是全班最好的!她最有资格当上三好生!既然你们都不肯提她的名,那么就让我来提。请同意林小芽当选三好生的人举手!”

在左右观望、努力理解了欧老师的意思之后,全班同学都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小芽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一刻她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