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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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导演叶飘零和她的丈夫温卫庭终于在这一天的下午出现在场部。

时间大约是四点钟,太阳已经开始沉沉地西坠,场部西边空地上用芦席晾晒的新摘棉花被夕阳映照得微微发红,猛一看会以为那是着火的先兆。因为没有风,所以芦花没有像往常那样飞得到处都是,眼睛看过去的一切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小芽被场部卫生室的医生李艳抓了差,帮着她洗涮针头针筒压舌片镊子什么的,以便放进一个特制的高压锅里蒸煮消毒。

李艳是场革会副主任苏立人的老婆,南通的一个什么卫校毕业生。按理说这样的学历只能当护士,可是李艳有苏立人做后台,再加小岛位置偏僻,正经的医学院毕业生分不过来,李艳就无可替代地当起了场部医生。

李艳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嘴巴鼻子都长得极为精致,浑身上下飘散着一种香皂和酒精混合的气味,连十根手指伸出来也是柔软洁净,很有些医生的做派。

煤炉上烧着的压力锅已经开了,蒸汽从某个地方噗噗地冒出来,发出挺吓人的声音。小芽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只锅,问李艳:“要不要把炉门关了?”

李艳正在看浩然刚出的一本《金光大道》,听见问话,从书上抬起头,瞥一眼锅盖上附设的压力表,说:“没事,再烧一会儿。”

这时候,场部收发室的王麻子在外面一迭声地喊:“来了来了!”

他这么喊着还不算,还沿着这排房子小跑着走,边走边用手指敲着一扇扇窗户:“来了,来了啊!”

李艳嫌他咋呼得厉害,皱了皱两条细细的淡眉:“谁来了啊?这个老疯子!”

王麻子敲着医务室的窗户:“小芽,快出来看,上海人来了!”

李艳不屑地一笑:“我当是谁呢。来个上海人也值得惊天动地?”

小芽溜出门,老远就看见一辆墨绿色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轰鸣着从江堤上冲下来,柴油机轰出来的大团黑烟和尘土搅成一片,一路翻滚涌动。知青小海威风凛凛地坐在机头上,扬着一张灰扑扑的娃娃脸,露出嘴里整齐的白牙。拖拉机冲进人堆后,他才熟练地拉了刹车,又熄了火,屁股一掀,腿一抬,从机头上跳下来。

黑烟渐消,尘埃落定,人们这才看清了从拖拉机的车厢里缓缓立起的一个女人。

是怎样一个风姿绰约、神态高贵的女人啊!她长身玉立,一件米黄色卡其布料子的束腰风衣宽松地垂挂在肩头,衣长及踝,敞开的衣襟中露出一件玫红色毛衣和咖啡色灯芯绒长裤。一路风尘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污痕和倦意,相反她柳眉高挑,双眸炯炯,紧闭的嘴角带着一种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先是居高临下地一扫而过,而后又从相反的方向缓慢地看过来,一个一个,尖锐却又不动声色,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一缩脖子,心中一凛。

她就这样在车厢里高高地站立着,似笑非笑,不卑不亢,娴静优雅,如踩着云朵下凡的女神,又如一种标志,一个宣告,一声应答。

场部招待所所长林富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显然地,他为自己没有能及时到场而懊恼和歉疚。他拨开人群挤到拖拉机前,仰着一张苦瓜似的皱纹重重的脸,操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热情洋溢地说:“是叶同志吧?辛苦辛苦!有失远迎!到家了到家了!”

人群里就有孩子在学说他的话:“辛苦辛苦。到家了到家了。”

林富民转过身,张开双手,做出恼怒和驱赶的架势:“去去!走开走开!”又回头对叶飘零说,“请下车,请下车,房子都收拾好了。”

叶飘零不动,只探身朝林富民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下,等待着握住什么东西似的。

林富民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搞不清叶飘零做出这样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回头往人群里看,见大家的神情都很木然,知道不可能指靠这些人给他做出提示,想了想,便也试探着伸出一只手。

叶飘零向下的手掌依旧停留在半空中。

林富民试探着把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抬,手掌翻过来向上,努力地去接近叶飘零的那只手,直至双脚踮起,露出裤腰处一截黑乎乎的赘肉。

人们一声不响,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无声的哑剧。

在林富民伸出的手掌勉强接近叶飘零手掌的高度时,叶飘零四指轻轻往下一压,如蜻蜓飞落水面一般,四个指肚按压在林富民的掌面上,同时另一只手哗地撩起风衣下摆,借助林富民手掌的托力,整个人飞身而起,飘然落地。

原来她是示意林富民搀扶她一把!

简直就是电影里才能一见的经典镜头!在“文革”前放映过的三十年代的电影中,贵妇人从马车里姗姗而下时,才会这样手指尖搭着男人的掌心,显出那样的娇弱和尊贵。

叶飘零落地之后,只对林富民微微地点头表示了谢意,而后转身朝车厢里说了一句话,一句很标准的普通话:“下车吧,到家了。”

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拖拉机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传言中自愿跟随妻子下放的上海医生温卫庭。

与人们的再一次期待有些差距,上海男人温卫庭的外表非但算不上英俊,还多多少少有几分怪异。首先他的肤色过于苍白,不是小芽的妈妈李秀兰所形容的那种“嫩豆腐”的白,而是如煺毛的猪皮在水中浸泡太久之后的白,白得带了点腐味,以至于皮肤上的点点瘢痕、痘疹甚至毛孔都历历可见。他穿的又是一件黑色呢子短外套,新鲜的黑色衬着陈腐的苍白,就给他的面容带上了没落的气息,一种冷漠的、出世的、将就的、无可无不可的神态。

他的整张脸还略微的有点歪斜,从鼻子开始,整个的往一边偏了过去,像是时时都在撇嘴冷笑。他的眼睛很大,眼神也很厉害,骨碌碌地,一直能看到人的心里。可惜近视很深,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如金鱼眼睛一样鼓凸着,让人觉得对这样的一双眼睛难以亲近,不大能够生出好感。

众目睽睽之下,他拒绝了叶飘零的好心搀扶,自己从车厢里伸出腿,小心翼翼而又带了点笨拙地跳到地上。他那副认真的、生怕出错的模样引出围观的孩子们一阵嘻嘻的笑声。

林富民转身招呼小芽和另外几个他能使唤得动的半大孩子:“来来,你们都来,帮忙往下卸东西,往屋里搬。快,别傻站着发呆!”

就在这时候,上海人的出场仪式中却意外引发了又一次戏剧性的高潮:从拖拉机的车厢里忽然跳出来一只长毛飘拂的狗!

这是一只多么干净、漂亮、可爱的小狗!它浑身雪白,柔软的长毛几乎拖垂到地,耳朵温顺地披挂在脑袋两边,乌溜溜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人,活像个乞求大人宠爱的孩子。它的小黑鼻子湿淋淋的,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断伸出来,一舔,又一舔,舔得让你觉得不给它喂点什么心里就过意不去。它紧紧地依偎在温卫庭的腿边,安静,娴雅,心满意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身边这个男人似的。

小岛上的居民们何曾见过这样可怜可爱的狗啊!与这样的狗相比,岛上所有的狗都变得肮脏和粗俗,变得野气,丑陋,面目可憎,除了长一张大嘴能吃之外,其余简直就一无是处。

小芽走前一步,弯下身子,试探着接近这只小狗。她从小狗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缩得很小的脸。小狗微微仰了头,鼻孔勤快地翕动着,想要辨认小芽身上的气味,判断跟她能不能交上朋友。小芽的心瞬间被一种柔柔的温情胀得很满,她毫不迟疑地喜欢上了这只小狗,感觉到她和它之间有很多的共通之处,几乎就是前世的缘分。

“喜欢它吗?”温卫庭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探究似的射向小芽,说话中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语速很快,尾音有些飘上去的意思。

小芽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红。

“它叫贝贝。宝贝的贝。”他嘴角边开始有了笑容,“贝贝,来,给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敬个礼。”贝贝就真的举起一只爪子,在耳边停了有几秒钟时间,才放下。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这回的笑声是友好和愉快的,就像解冻后的河水从草地上轻轻漫过去一样。

就这样,在江心洲农场无数职工们惊讶和好奇的目光中,叶飘零和温卫庭带着他们的宠物和大大小小的行李,住进了小芽为他们打扫干净的招待所的房子。那里从此成了他们的家,也成了小芽离开农场之前的生命经历中至关重要的地方。从那里小芽懂得了农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诗意和感性的世界,用人类的激情和梦幻构造的世界。

林富民从供销社买回来并亲自替他们挂上去的那幅窗帘,很快就被叶飘零取下来,铺在木板钉就的小方桌上,成了一块差强人意的桌布。窗户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竹篾编成的帘子,竹工活儿做得极细,帘子因此相当的柔软,竹纹里透着淡淡的宝石绿,走近了还闻见一股清新的竹香。

场部竹器组的瘸子阿四也因此觉得十分的荣耀,他说他做梦也想不到上海人到农场后头一个欣赏的手艺人居然是他。阿四得意扬扬地说:“人家上海人说了,凭我的手艺,到英国美国做生活都能挣到大钱。我这手艺叫作传统!别人学都学不会的。”

小芽一开始弄不懂上海人为什么不喜欢花布窗帘,反而费事巴拉弄个竹帘子挂上。有一天她从他们的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屋门恰好是关着的,小芽忽然发现这一排红瓦房的屋门不是通常的木料做就,而是就地取材用一截截粗毛竹料钉成。毛竹的屋门配上低垂的竹帘,遥遥映衬,相得益彰,说不出来的雅致好看。

小芽从此又明白了什么是和谐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