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晋楚争霸
桓公的霸业是靠本来强盛的齐国做基础的。当他称霸的时代,晋国和秦国先后又在缔构强国的规模,晋国在准备一个接替桓公的霸主降临,秦国在给未来比霸业更宏大的事业铺路。话分两头,先讲晋国。
晋始封时都于唐(今太原县北),在汾水的上游;其后至迟过了三个半世纪,已迁都绛(今翼城县),在汾水的下游。晋人开拓的路径是很明显的。不过迁绛后许久他们还未曾占有汾水流域的全部,当汾水的中游还梗着一个与晋同姓的霍国,当汾水将近入河的地方还碍着一个也与晋同姓的耿国,前七四五年晋君把绛都西南百多里外的曲沃,分给他的兄弟,建立了一个强宗。此后晋国实际分裂为二。曲沃越来越盛,晋国越来越衰,它们间的仇隙也越来越大。这对抗的局面终结于前六七九年曲沃武公灭晋并且拿所得的宝器向周王买取正式的册封。老髦的武公,受封后两年,便一瞑不视,遗下新拼合的大国给他的儿子献公去粘缀、镶补。
献公即位于齐桓公十年(前六七六年),死于桓公三十五年。他二十六年的统治给晋国换一副面目。他重新修筑了绛都的城郭;把武公的一军扩充为二军。他灭霍、灭耿、灭魏、灭虞、灭虢,使晋国的境土不独包括了整个的汾水流域,并且远跖到大河以南。但献公最重要的事业还不止此。却说武公灭晋后,自然把他的公族尽力芟锄,免遗后患。我们可以想像晋国这番复合之后,它的氏室必定灭了许多,但在曲沃一方,自从始封以来,公子公孙们新立的氏室为数也不少。献公即位不久,便设法收拾他们。他第一步挑拨其中较穷的,使与“富子”为仇,然后利用前者去打倒后者。第二步,他让残余的宗子同住一邑,好意地给他们营宫室,筑城郭;最后更好意地派大兵去保卫他们,结果,他们的性命都不保。于是晋国的公族只剩下献公的一些儿子。及献公死,诸子争立。胜利者鉴于前车,也顾不得什么父子之情,把所有长成而没有继位资格的公子都遣派到各外国居住,此后的一长期中,公子居外,沿为定例。在这种制度之下,遇着君死而太子未定,或君死而太子幼弱的当儿,君权自然失落在异姓的卿大夫手里。失落容易,收复却难。这种制度的成立便是日后“六卿专晋”,“三家分晋”的预兆。话说回来,献公夷灭群宗后,晋国的力量一时集中在公室;加以他凭藉“险而多马”的晋土,整军经武,兼弱攻昧,已积贮了向外争霸的潜能。可惜他晚年沉迷女色,不大振作,又废嫡立庶,酿成身后一场大乱,继他的儿孙又都是下等材料。晋国的霸业还要留待他和狄女所生的公子重耳,就是那在外漂流十九年,周历八国,备尝艰难险阻,到六十多岁才得位的晋文公。
文公即位时,宋襄公已经死了两年。宋人又与楚国“提携”起来,其他郑、鲁、卫、曹、许等国,更不用说了。当初文公漂流过宋时,仁慈的襄公曾送过他二十乘马。文公即位后,对宋国未免有情。宋人又眼见他归国两年间,内结民心,消弭反侧;外联强秦,给王室戡定叛乱,觉得他大可倚靠,便背楚从晋。楚率陈、蔡、郑、许的兵来讨,宋人向晋求救。文公和一班患难相从的文武老臣筹商了以后,便把晋国旧有的二军更扩充为三军,练兵选将,预备“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他先向附楚的国曹、卫进攻,占据了他们的都城;把他们的田分给宋国;一面叫宋人赂取齐、秦的救援。虽是著名“刚而无礼”的楚帅子玉,也知道文公是不好惹的,先派人向晋军说和,情愿退出宋境,只要晋军同时也退出曹、卫。文公却一面私许恢复曹、卫,让他们宣告与楚国绝交;一面把楚国的来使拘留。这一来把子玉的怒火点着了。于是前六三二年,即齐桓公死后十一年,楚、陈、蔡的联军与晋、宋、齐、秦的联军大战于城濮(卫地)。就在这一战中,楚人北指的兵锋初次被挫,文公成就了凌驾齐桓的威名,晋国肇始它和楚国八十多年乍断乍续的争斗。
这八十多年的国际政治史表面虽很混乱,却有它井然的条理,是一种格局的循环。起先晋楚两强,来一场大战;甲胜,则若干以前附乙的小国自动或被动地转而附甲;乙不肯干休,和它们算账;从了乙,甲又不肯干休,又和它们算账,这种账算来算去,越算越不清,终于两强作直接的总算账,又来一场大战。这可以叫做“晋、楚争霸的公式”。晋、楚争取小国的归附就是争取军事的和经济的势力范围。因为被控制的小国对于所归附的霸国大抵有两种义务:(一)是当它需要时,出定额的兵车助它征伐。此事史无明文,但我们从以下二事可以类推:(1)齐国对鲁国某次所提出的盟约道:“齐师出境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2)其后吴国称霸,鲁对它供应军赋车六百乘,邾三百乘。(二)是以纳贡或纳币的形式对霸国作经济上的供应(贡是定期的进献,币是朝会庆吊的贽礼)。此事史亦无明文,但我们从以下三事可以推知:(1)楚人灭黄的藉口是它“不归楚贡”。(2)前五四八年晋执政赵文子令减轻诸侯的币,而加重待诸侯的礼;他就预料兵祸可以从此稍息。(3)前五三〇年郑往晋吊丧,带去作贽礼的币用一百辆车输运,一千人押送。后来使人不得觐见的机会,那一千人的旅费就把带去的币用光!当周室全盛时,诸侯对于天王所尽的义务也不过如上说的两事。可见霸主即是有实无名的小天王,而同时正式的天王却变成有名无实了。
在晋、楚争霸的公式的复演中,战事的频数和剧烈迥非齐桓、宋襄的时代可比,而且与日俱甚。城濮之战后三十五年,晋师救郑,与楚师遇,而有邲(郑地)之战,楚胜;又二十二年,楚师救郑,与晋师遇,而有鄢陵(郑地)之战,晋胜;又十八年,晋伐楚以报楚之侵宋(先是楚侵宋以报晋之取郑),而有湛阪(楚地)之战,晋胜。但这四次的大战只是连绵的兵祸的点逗。在这八十余年间,楚灭江、六、蓼、庸、萧(萧后入于宋)及群舒;晋灭群狄,又灭偪阳以与宋;齐灭莱;秦灭滑(滑后入于晋);鲁灭邾;莒灭鄫(鄫后入于鲁)。在这期间,郑国为自卫,为霸主的命令,及为侵略而参加的争战在七十二次以上。宋国同项的次数在四十六以上。其他小国可以类推。兵祸的惨酷,可以从两例概见:(一)前五九七年,正当邲战之前,楚人在讨叛的名目下,围攻郑都。被围了十七天后,郑人不支,想求和,龟兆却不赞成;只有集众在太庙哀哭,并且每巷备定一辆车,等候迁徙,这一着却是龟兆所赞成的。当民众在太庙哀哭时,守着城头的兵士也应声大哭。楚人都被哭软了,不禁暂时解围。郑人把城修好,楚兵又来,再围了三个月,终于把城攻破,郑君只得袒着身子,牵着一只象征驯服的羊去迎接楚王。(二)过了两年,噩运轮到宋人头上。楚王派人出使齐国,故意令他经过宋国时,不向宋人假道。宋华元说:经过我国而不来假道,就是把我国看作属地,把我国看作属地就是要亡我国;若杀了楚使,楚人必来侵伐,来侵伐也是要亡我国;均之是亡,宁可保全自己的尊严。于是宋杀楚使。果然不久楚国问罪的大军来到宋都城下,晋国答应的救兵只是画饼。九个月的包围弄到城内的居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楚人还在城外盖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宁可死到净尽,不肯作耻辱的屈服。幸亏华元深夜偷入楚营,乘敌帅子反的不备,挥着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军撤退三十里,和宋国议和,这回恶斗才得解决。
像这类悲惨事件所构成的争霸史却怎样了结?难道它就照一定的公式永远循环下去吗?难道人类共有的恻隐心竟不能推使一个有力者,稍作超国界的打算吗?前五七九年,尝透了战争滋味的华元开始作和平运动。这时他同晋、楚的执政者都很要好;由他的极力拉拢,两强订立了下面的盟约: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不来朝的)。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坠)其师,无克胙国。
这简直兼有现在所谓“互不侵犯条约”和“攻守同盟”了。但这“交浅言深”的盟约,才侥幸保证了三年的和平,楚国便一手把它撕破,向晋方的郑国用兵;次年便发生鄢陵的大战。
争霸的公式再循环了一次之后,和平运动又起。这回的主角向戌也是宋国的名大夫,也和晋、楚的执政者都有交情的。但他愿望和福气都比华元大。前五四六年,他在宋都召集了一个十四国的“弭兵”大会。兵要怎样弭法,向戌却是茫然的。这个会也许仅只成就一番趋跄揖让的虚文,若不是楚国的代表令尹子木提出一个踏实的办法:让本未附从晋或楚的国家以后对晋、楚尽同样的义务。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机会均等”、“门户开放”的办法。子木的建议经过两次的小修正后到底被采纳了。第一次的修正是在晋、楚的附从国当中把齐、秦除外,因为这时亲晋的齐和亲楚的秦都不是好惹的。第二次的修正又把邾、滕除外。因为齐要把邾、宋要把滕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四国除外,所以参加盟约的只有楚、晋、宋、鲁、郑、卫、曹、许、陈、蔡十国。
在这次盟会中晋国是大大地让步了。不独它任由楚人自居盟主;不独它任由楚人“衷甲”赴会,没一声抗议;而那盟约的本身就是楚国的胜利;因为拿去交换门户开放的,晋方有郑、卫、曹、宋、鲁五国,而楚方则只有陈、蔡、许三国。但晋国的让步还有更大的。十二年后,楚国又践踏着这盟约,把陈国灭了(五年后又把它复立,至前四七八年终灭之),晋人只装作不知。弭兵之会后不久,晋人索性从争霸场中退出了。晋国的“虎头蛇尾”是有苦衷的。此会之前,晋国已交入一个蜕变的时期。在这时期中,它的主权从公室移到越来越少的氏室,直至它裂为三国才止。在这蜕变的时期中,它只有蛰伏不动。但楚国且慢高兴,当它灭陈的时候,新近暴发的吴国已蹑在它脚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