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灯语
北京的灯海,很美!
夜间,不论是乘坐飞机,还是火车、汽车,临近北京的时候,就可以从高空,或者从陆上看到远方有一团光雾,越来越近,隐约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光海。飞机下降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长长的跑道两旁紫蓝色的灯光。驱车进城,各种色彩的灯光就陆续出现了。如果是乘坐火车呢,进入那个光海的边缘以后,一颗颗明亮的灯,就迅速地掠过车窗,起初还是每隔一段遥远的距离才有一颗,渐渐地越来越密,进入那个光海的内圈以后,就逐渐使人目不暇给了。
在北京住过的朋友,常常谈论北京之大。它的那个气派,使人想起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而这个首都,又是在坦坦荡荡的千里平川华北大平原上建立起来,还可以日涨夜大,不断扩展的。天安门广场,可以说是北京之大的一个象征。这样的广场,在世界上,如果不说是绝无仅有,也应该说是极其罕见的了。偌大一个北京,入夜时分,需要多少千万盏灯,才能够把它照亮!北京的街灯,在花式品种上,是相当多姿多彩的。经过许多研究照明工艺的科学家、技术工人们的努力,这些年,灯光不断出现了崭新的花样,除了一般的白炽灯、光管之外,还有什么“高压水银荧光灯”,什么“长弧氙灯”,什么“碘钨灯”,什么“低压钠蒸汽灯”,……它们有的发着极强的白色光,被称为“小太阳”,有的发着柔和的橙色光,浓雾也遮它不住。这些灯的照明效果比老式的,在世界上出现至今已有一百年历史的白炽灯都要高许许多多倍。在大街上,看两行璀璨的华灯直伸远处,常常使人产生一种有趣的错觉,仿佛有一只巨大无比的蝴蝶从天外飞来,停在地球的某一端,把它的两条闪光的触角伸进北京的大街似的。对!长街灯串,遥望起来,就像是昆虫的两条触角!
北京的街灯,有的是圆球状的,像是一颗颗珍珠放大了几万倍;它们集结在一起的时候,又很像一串葡萄。有的是玉兰花蕊状的,这些花蕊,又有的像含苞待放,有的则已微微绽开;北京饭店那头,灯光又很像一朵朵梅花了。车过天安门广场或者北海公园的时候,我常常被这种灯景迷住,从心里赞叹道:“真美!”黄昏散步的时候,我又常常爱到天安门前,金水河畔的石栏杆上坐坐,守候万灯齐亮时刻的来临。在暮色苍茫中,望着迅速流动的车辆的洪流,望着辽阔的广场周围庄严的建筑,追溯这个广场在中国现代史上曾经出现过的许多次群众的怒吼,常常感想如潮。时间一到,远远近近的灯顷刻间一齐亮了。仿佛华灯也在递着眼色,诉说往事,或者鼓掌呐喊,喝退了黑暗一样。觉得看这种千万灯盏,倏忽间一齐亮了起来的情景,真像看杰出的艺术品似的,是一种十分迷人的美的享受。
盛大的节日之夜,像海水满潮似的,这座灯光之海也涌起高潮了。平时的高脚杆街灯,十几盏一簇,只亮了一部分的,这时全都亮了。许多巨大建筑,用灯串或者霓虹灯管构成的线条映亮了整座房屋。这时,一个童话般的境界就涌现啦。天安门的双层大屋顶镶上金边了,城楼上八盏大红宫灯都亮了。远远近近,新华门、电报大楼、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北京饭店、中国银行总管理处……这些地方都是特别漂亮的。在夜空里,它们仿佛都用金珠银珠镶了起来,现出了庄严雄伟的轮廓,有的像是宫殿,有的像是皇冠,有的像是闪光的崖壁。我们孩提时代听过的童话所描绘的景物,这时突然实实在在出现于地面之上。节日之夜,用灯串装饰起来,镀金镶银,溢彩流光的大建筑,北京是有不少的,但是它们特别密集在东西长安大街上。在西方,有人描绘壮丽的教堂大建筑,曾经用上“石头的交响乐”这样一句奇特的形容词语。北京的节日之夜,我很想改动这样的譬喻,形容它是“灯光的交响乐”。不止是街灯、大房屋都在闪闪放光,人民大会堂和革命历史博物馆周围的那些松柏树丛中,也给装上许多彩色小灯泡,它们也都一齐亮了起来,璀璀璨璨,闪闪烁烁。远远近近,形成了一座座灯光的喷泉,一条条灯光的河流,汇合起来,又构成一个灯光的海。这一团团光雾,把湛蓝色的天空,也渲染成紫蓝了。这种壮丽的图景,我觉得一般的绘画,油画也好,水彩也好,都很难描绘,铅笔和水墨就更不待说了,唯独有一种珠绣,用各种闪光小珠串起来织成的画幅,擅长于表现节日焰火景象的,还可以大体表现这种瑰奇情调。节日之夜,我看到杂在观赏人群之中的,还有好些已经瘫痪多年,坐在轮椅里让家人推着出来的老人,他们有些是一年难得出来几次的,良辰美景,也驱使他们纷纷出来赏玩了。就赛似古代的元宵灯节,吸引了禁闭在深闺的妇女一样。
北京的灯光之美,不仅体现于大街灯串,同时,也还体现于许多巨大建筑内部的灯饰。如果不是讲灯光的强度和光源的样式,而是指各种灯盏的形状,那么,大建筑内部,灯的型式,更够得上说是“百花齐放”了。在雄伟华丽的人民大会堂里,会场顶上,那些葵花灯,红星灯,“满天星”灯,眼形灯,样子都是很别致的。宴会厅里,天花板上,各种各样的灯,更是构成了一个整体的图案,大图案中又包括许多局部的图案,真是金碧辉煌,光华四射,我怎么数也数不清它究竟共有多少盏。设计这个数千灯盏构成的图案,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艺术。政协大厦,电报大楼,友谊宾馆,北京饭店等许许多多地方,内部的灯饰也都争丽斗妍,各擅胜场。有的是像焰火一样,喷涌而出。有的好像许多花瓣,构成了一朵大花。有的由许多四方形的灯罩构成,汇成一面闪光的巨壁。有的是飘着流苏的八角宫灯,洋溢着东方的情调。夜间进入这些大建筑内部,各种灯饰常常久久地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把使用价值和艺术美感巧妙地结合起来了。这些灯光也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艺术,在表现方式上,多么排斥划一平庸,多么要求丰富多彩!
我在这里描绘北京的灯光之美,可能有些人是不以为然的,特别是某些到过国外的人们。外国自然有好些大都市,灯光的强度超过我们,灯型的花样也多过我们。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们都得不断学习,北京的灯光灯饰也还需要不断改进,这是不在话下的。但是,我们不能够因为这样,就对于国内达到先进水平的东西不加赞美。再说,有些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城市,灯光强得刺眼,霓虹灯颜色不断变换,几乎像是一阕疯狂的爵士音乐的那种夜景,我个人可并不怎样欣赏。那种夜景,是适宜于纵欲败度的人刺激感官、寻欢作乐的,可未必和劳动者工作之余理应享受到的闲适和安宁相适应。再说,北京灯光之美,是我们许多技术工人和科学家心血和汗水的结晶,这一点就很值得我们珍惜。有一个从吹玻璃工人成长为造灯科学家的人就发明了许多新型的灯,装在北京的大街上。听说一些到中国旅游的外国人曾经向这位工人科学家说:“你发明这么好的灯,如果在我们国家,你是可以发财成为富翁的了。”这个工人科学家回答得很有趣,他说:“但是,如果在你们那里,我也可能什么都发明不出来,或者,已经死掉了。”
在古老的时代,迷信的人们曾经以为天上的某一颗星,就是地上的某一个人生命的象征,这个人一死,那颗星也就陨落了。这种想法自然荒唐愚昧得可以。后来,又有人觉得以星星象征人的生命,未免太迷离惝恍,虚无缥缈了,就转而想到以地面上的灯光来象征人的生命。那时,有些人家生了个男婴,就到祠堂去挂上一盏灯,表示一个生命降临到地面上来了;封建社会歧视妇女,女婴可没有这个权利。不少妇女从小到大,对此愤愤不平,在她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也就总是要把自己譬喻为能够发出光芒的一盏灯。义和团运动中,天津的许多妇女战士,就各个按其身份,以“灯”来作为自己一群的绰号,这也就是“红灯照”“黄灯照”“蓝灯照”这些名称的由来了。
走在北京的长街上,看看那一簇簇、一盏盏的明灯,想着历史,思索中国的今日和未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联想到这些灯,多么像是某些人的心灵和眼睛呵!他们渴望自己的生命,像一盏灯似的,熊熊吐出光华。他们用灼热的眼光,注视着历史的长河,关注着行进的人流。每年,从全国各地,都有许许多多为人民事业鞠躬尽瘁,做出了贡献的人物,一飞机一飞机,一列车一列车地,被送到北京来,参加各式各样全国性的大会。这里不提欺世盗名,弄虚作假的人,他们实际上并无半点光辉。这里提的是许多脚踏实地,真正做出贡献的人物,他们各个像一盏灯似的,向地面投上一束光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起着驱除黑暗的作用。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远远近近的灯,都像在呢呢喃喃,絮絮叨叨地讲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了。世间,正像有“旗语”“手语”一样,还有“灯语”,江河上的航标灯,就是能够发出语言的灯,它们各个以其颜色和闪光,讲着这样的话:“靠这边行驶吧,这里安全。”“这一段水浅,到对岸去吧!”“这儿有危险,注意!”“这里有个航标站,有什么事情来报告和询问吗?”等等。长街华灯,表面上看,是没有这么丰富的语言的,但你一想到历史上那些自号“红灯照”“黄灯照”“蓝灯照”的妇女,一想到旧时代到祠堂挂灯报告婴孩诞生的习俗,一想起那许许多多劳动模范,包括那位造灯的工人科学家一类的人物,有时就会把长街的华灯,高屋顶上的红灯,绿树丛中的小彩灯,各个胡同里的普通白炽灯人格化了,它们不也各个像某些人一样,能够发出各种言语吗?那长街的灯芯在说:“单独我一枚,是不能照亮你们走路的,但是我们集结起来,我们就有力量了。一簇一簇,一杆一杆的灯,就可以照着你一直向大街走去了。”高屋顶上的红灯在说:“飞机注意吧,你们既然号称飞机,就得飞高一些,别把人民辛苦造成的建筑物碰坏,并把自己也碰得粉身碎骨了。”那些绿树丛中的小彩灯在说:“我们虽然没有太多的光辉,但我们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但愿也能给你们一点欢乐!”胡同里孤零零的小白炽灯在说:“虽然我的力量不大,我的工作也是寂寞的。但是要是没有我们,大街上光辉灿烂又怎么样?小弄堂里还不是一片黑暗!尽管有人沐浴在我们的光辉中却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们可是知道自己的价值的!”至于那些发着强光的“高压水银荧光灯”和“碘钨灯”之类,我想它们大概应该响着这样的声音吧:“是人民耗尽了心血才把我们培育出来的,也让我们以特大的光辉报答人民吧!如果我发着强光却忘记人民倾注了特大的心血和汗水,我就连一枚小小的灯泡的价值也不如了。”
璀璀璨璨,闪闪烁烁,“琉璃玉匣吐莲花,错缕金环映日月。”北京灯海,真是多姿多彩,斗巧竞妍。在长街上漫步,观赏它们,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有时,像进入童话世界似的,也就不禁把一盏盏灯人格化,而且想入非非,要倾听它们究竟在诉说些什么了。
197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