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黄裳(1919—2012),本名容鼎昌,原籍山东益都。他的生活经历并不复杂:读书、做译员、担任编剧之外,长期任职于《文汇报》。不过,他的头衔却不少,翻译家、记者、藏书家,当然,从1934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起,黄裳的影响主要建立在文学创作上。他是一个多面手,小说、剧本都尝试写过,不过,写的最多和影响最大的还是散文。
黄裳最初的散文创作是带有何其芳《画梦录》笔调的《锦帆集》《锦帆集外》,后来是情感上变得粗粝起来的《关于美国兵》。学者吴晗说黄裳《昆明杂记》(收《锦帆集外》)中对于南明史事的关切令他“起敬”,关于美国兵的文章“生动的文笔,顿时吸引住了我”,及至南京通讯(总题为《金陵杂记》),“犀利的文笔,翔实的报道,熟悉的风格,读了如见故人”。[1]在此之后,黄裳的《旧戏新谈》更得多人齐声叫好。唐弢评价:“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旧戏新谈》更是卓绝的散文。”[2]至此,年轻的黄裳已成为引人瞩目的散文家。多年来他不断拓展散文创作的疆土,1983年回顾创作时,黄裳认为他的文字主要有读书笔记、纪游文和随感三类。每个类别他都有精彩的作品:读书笔记,是《榆下说书》《银鱼集》《翠墨集》《笔祸史谈丛》《来燕榭书跋》《来燕榭读书记》《梦雨斋读书记》等;纪游文,有《锦帆集》《锦帆集外》《金陵五记》《花步集》《晚春的行旅》《一市秋茶》等;随感,则包括《负暄录》《惊弦集》《春夜随笔》《榆下杂说》《来燕榭文存》等。除此之外,还可以增加一类,即怀人之什,代表性作品可举《珠还记幸》《故人书简》,两者分别从故纸旧迹和书简出发叙写师友风采,是十分独特的怀人忆旧之作,也是黄裳多姿多彩散文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以上笼统的分类不过称谓方便而已,在创作中黄裳是各种体式相互穿插、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钱柳的遗迹》《常熟之秋》,虽属纪游文,却分明又在写人,写人又征引大量的史料,不妨看作作者的读书笔记。而这笔记中,臧否人物,抒发兴亡之际命运浮沉的感叹,处处有“随感”——如果了解作者对于“散文”这一体裁的看法,对这种写法便不会有丝毫违和之感。黄裳说他的这些文字:“要简便,是通通可以归入杂文一类的。这里我用的是杂文的古意,指的是在传统文集中挨不进论、议、考、说、碑传、庆吊文……中去的一切东西。”[3]——其实,“今已有之”,鲁迅的很多杂文集子所收文字也不是狭义的杂文。内容“杂”、范畴广是黄裳散文的一个很重要的特色,他不喜欢纯而又纯的抒情文,曾经批评过:“按照今天的通常概念,散文的范围已经狭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仿佛只有某一种讲究词藻、近于散文诗似的抒情写景之作,才可以称为散文。”他认为“散文的门类和风格都非常繁复,并不如此单一”,[4]不应作茧自缚。他还强调散文和杂文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把杂文的因子引入散文,倒可以使散文变得更自如更有生气……”[5]打通文类,融会贯通,从而更有生气和自由。这是黄裳对于散文文体的一个固执的认识,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又完善和丰富了这些理念。
黄裳是一位文体的冒犯意识很强的作家,他的很多创作都打破文体的常规边界,最大程度地释放文体的自由。他说《关于美国兵》“这是一本逸出了正规散文轨道的书”;《旧戏新谈》,借谈旧戏也谈了现实,不是剧评而是杂文,“在传统的剧评家看来是不折不扣离经叛道的行径”。《昆明杂记》《贵阳杂记》等纪游文,杂缀史料、读书笔记,“则是又开辟了一条新的创作道路”。[6]黄裳的游记不仅有风景,还有历史、现实、掌故、感想。他认为:“游记也不是纯粹描写风景的,没有了人,没有了历史气息,只能是一种枯燥的自然写生簿。”[7]打破文体的樊笼,索性“不必时时顾忌某些特定的限制和要求,想写什么就写,想说什么就说,结果就是这样一堆四不像的东西”。[8]黄裳的“四不像”强调发挥散文“任意而谈”的功能,[9]获得“任意驰骋,放言无忌的快乐”。[10]他的书跋甚至打破文言与白话之间的界限,人生感叹、记事回忆、评点时世,乃至版本考据都可入乎其中,有“黄跋”之美誉。钱锺书给黄裳的信中曾赞:“报刊上每读高文,隽永如谏果苦茗,而穿穴载籍,俯拾即是,著手成春。东坡称退之所谓云锦裳也,黄裳云乎哉。”[11]这精辟地指出黄裳文字的特点,在这一点上,它融合了“二周”文字的精髓,既有鲁迅的冷静、犀利,又有知堂的雍容、闲致;既有情趣、情调在,又有观点和见解。
黄裳的文字,尤其是读书记、书跋甚至谈旧戏的文章很容易为人误读,只看到迷恋旧纸的文人情趣,不曾注意背后的现实观照。黄裳曾不断提醒我们,他谈戏,常常谈到戏外,那是对时事的针砭。写读书记、书跋,“往往在古人身上得见今人的影子”,这样会“脱离了骸骨的迷恋,得见时代的光影”、“免于无病呻吟无聊之讥”。[12]黄裳毕竟是接受过五四新文化洗礼的新文人,他的思想底色是现代的。他的游记,“表面是‘怀古’,隐伏在底下的则是‘伤今’”。[13]《金陵杂记》“并不是忽发思古之幽情,主要还是要观察这个政治中心的较全面的实际,时时抒发今昔之感,不是通常所理解的游记。”[14]他谈旧戏《思春》,充满对女性的同情,对“万恶淫为首”等封建伦理予以无情的批评。谈《法门寺》中的“贾桂思想”,痛斥游移于主奴之间的奴才行为,呼吁国家现代化要加强法制、发扬民主。他特别感兴趣的历史转换时期的南明史事和人物,其背后有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和判断。黄裳的文章摇曳多姿,别有情致,却不缺凌厉之气。他曾自得地说,八十五岁了,“近仍不时动笔,说些怪话,以之自娱。……仍不失少年凌厉之气”。[15]这种凌厉之气,与远古的幽思、旧纸的迷恋、山水的情怀,共存于黄裳的文字中,让我们读黄裳的文章犹如经历一次穿越古今的迷人旅程。
周立民
2022年4月7日,上海足不出户之时
[1] 吴晗:《旧戏新谈·吴序》,《黄裳文集·剧论卷》第6—7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2] 唐弢:《旧戏新谈·唐跋》,《黄裳文集·剧论卷》第173—17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3] 黄裳:《珠还记幸·后记》,《黄裳文集·珠还卷》第27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4] 黄裳:《海滨消夏记》,《黄裳文集·榆下卷》第405—406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5] 黄裳:《河里子集·后记》,《黄裳文集·杂说卷》第66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6] 黄裳:《掌上的烟云》,《掌上的烟云》第182、184、18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7] 黄裳:《我写游记》,《黄裳文集·春夜卷》第67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8] 黄裳:《花步集·后记》,《黄裳文集·锦帆卷》第560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9] 黄裳:《我写游记》,《黄裳文集·春夜卷》第67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10] 黄裳:《掌上的烟云》,《掌上的烟云》第184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11] 钱锺书1981年3月15日致黄裳信,转引自黄裳《故人书简——钱锺书十四通》,《故人书简》第164页,海豚出版社2012年8月版。
[12] 黄裳:《〈黄裳书话〉后记》,《掌上的烟云》第322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13] 黄裳:《我写游记》,《黄裳文集·春夜卷》第66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14] 黄裳:《1946年在南京》,《黄裳文集·春夜卷》第773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15] 黄裳:《答董桥》。见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