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的银边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高加索的一对冤家

回想起2019年末的高加索三国之旅,多少有点赶上末班车的窃喜和庆幸。回到上海不久,新冠疫情从天而降,出游遭禁。接着纳卡冲突再起,无人敢往。岁月静好只是顽童手里的一块镜子,一转眼便碎成一地玻璃碴。

从格鲁吉亚雇车抵达亚美尼亚边境,填表排队完成落地签,边检官一页不漏地翻看着我们的护照,脸色骤然一沉,狠巴巴地问:你们刚去过阿塞拜疆?我赔着笑脸应道:“是的,中国到亚美尼亚没有直达航班,所以在那里转机,顺便待了两天。”边检官沉默片刻,瞪了我一眼,“啪”地盖章放行。

在高加索地区这已算是善意礼遇了,你如果先来亚美尼亚再去阿塞拜疆,就会遭遇闭门羹。签证不是电影票,并不能确保入内。阿国的边检官随口编条理由,就可以将你拒之门外,但真实的原因不难猜测,你到我家做客,怎么还先去我仇家串门?滚!

有鉴于此,高加索三国之旅,我们先从乌鲁木齐飞抵阿塞拜疆首府巴库,游玩两天。再飞格鲁吉亚,转乘巴士前往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以求一趟行程探访两个冤家,避免中途受阻。

接机服务是通过民宿房东预订的,要价30美元,似乎贵了点,但省心省事,便一口答应。来了辆宽敞的奔驰车,司机勤快麻利,还说英文,觉得值了。

西亚的里海和中东波斯湾都是打个地洞便“油气冲天”的宝地,阿塞拜疆是高加索地区首富,历史上石油出口曾经远超中东各国,至今仍是石油天然气出口巨头。坐在车上从机场飞驰巴库市中心,公路两侧高楼林立,灯火璀璨,给宽阔的公路镀上一层亚金色。和节衣缩食、黑灯瞎火的邻国相比,夜幕下的巴库宛如奇光异彩的天外魔都。

车驶入一条黑黝黝的巷子里,在一栋古旧的楼房前停稳,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壮汉站在门前,身旁两个跟班。壮汉是房东,平头冷脸,在影视剧里演个黑道小头目基本不用化妆。见司机从车上拿下了行李箱,他便递上两张纸币共15美元打发走人。我付了他30美元,他只给了司机一半。雁过拔毛,中外皆然。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丝毫不加掩饰。不屑暗收,直须明拿,霸气瘆人。以前出门都是住酒店,这次改订民宿,想和房东聊聊天,了解风土人情,这下开了眼,也长见识了。

民宿网站介绍说这楼是意大利人20世纪初建造的高级海景公寓,入内一看,房间净高三米多,两房一厅足有120平方。昔日的豪华公寓现已破败不堪,如同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骨架完整,肉全没了。跨入阳台,涛声阵阵。但房子朝向不佳,要欣赏海景,先得变成长颈鹿,脑袋伸出一米开外,再右转90度,兴许能瞥上一眼阵阵海涛。虽略感失望,但也就两晚,随遇而安吧。壮汉收齐房费便挥手走人,银货两讫,一拍两散,倒也爽当。

房子历经沧桑衰相毕露,但位置极佳。出门左拐便是人头攒动的著名景区巴库老城,往右百米可抵碧波万顷的里海。

次日一早前往滨海大道,搭乘旅游巴士游览半日。巴库号称里海明珠,别名小迪拜。果然,新城的几座新地标建筑堪称惊世骇俗之作。火焰塔由三幢30多层的玻璃墙幕大厦组成,造型貌似一簇冲天火焰。文化艺术中心,以总统阿列耶夫的名字冠名,是后现代建筑风格的杰作,曲线优美,宛如静卧的婀娜少女。阿塞拜疆石油天然气资源极其丰富,因此财源滚滚,豪气冲天。惊叹之余不由低声念叨马致远的元曲名句: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

海滨大道旁几十辆出租车排着长队。生意清淡,司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在抽烟胡侃。见我们走近,一个司机疾步赶来,很快谈妥价格,第二天包车去巴库80公里外的戈布斯坦。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门口等候了半天不见车来,便手机联系司机。他呵呵笑道,“接了一个去机场的客人,赶不过来了,你们另外找车吧!”我斥责道,“你要取消预约总得来个电话吧,我们傻等了半天!”还是呵呵一笑,“对不起,忘了。”阿塞拜疆人算是穆斯林,经历了苏联一个世纪的洗刷涤荡,诚信守约之类的清教戒律似乎都已一股脑地冲进了茫茫里海,恐怕再也捞不回来了。

我们在海滨大道雇了一辆车到了景区,我问检票的女孩一个月收入多少,她简短地低声说,600。这差不多合2400元人民币。这份薪水确实低,但阿塞拜疆物价很低,温饱毫无问题。道路整洁,商铺里应有尽有,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但不知何故,感觉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莫名的冷漠和压抑。

戈布斯坦是一处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文化遗址,展示着始于石器时代的石刻岩画。展馆橱窗展示着采集的标本,嶙峋石壁上散布着文字图。我偏爱自然美景,对古迹遗址一向无感,古代帝王的拴马石本质上和普通石头毫无差异,闭目遐想,还是勾不起一丝思古幽怀。我草草转了一圈看了几眼,兴味索然。便走出景区,在大门外和一位本地导游搭上话,聊了半天。

小伙子思维敏捷,热情四溢。在美国打工两年攒了一笔钱,回国买了辆二手小巴做私人导游,凭一口流利英语,靠客人口碑相传,专门接待欧美游客,自称属于中产偏上群体,和一般工薪阶层相比过得还算滋润。

我开口夸道,巴库新城的建筑令人震撼,简直是一个当代建筑博物馆。他苦笑道:“那些奇葩建筑烧了很多钱,火焰塔就花了5亿多美元,可普通工薪手头都很紧。国家的油气产业赚了很多钱,但3000个达官显贵掌控了国家的所有财富。”

我试图疏解一下他的愤懑,说:“我们来了两天,感觉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市面上商品也丰富,没有游行示威,没有暴力冲突,感觉总体不错。”他显然并不买账,说:“阿塞拜疆资源非常丰富,100多年前,全球的石油供应我们占了40%。现在还是财源滚滚,但钱去哪了?我们国家也有几个政党,也有投票选举,但都是做戏,本质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专制国家。”

我迟疑了片刻,忍不住大发高论:“对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或这种制度那种制度的辩论,我们已经听腻了。中国以前也一直陷在这种无谓的争辩中。其实很简单,政府应该让老百姓过好日子,老百姓也应该好好过日子。”

他嘿了一声,说:“老百姓当然愿意好好过日子,问题是日子并不好过。难道就默默忍受认命吗?特朗普是个坏总统,但美国人只需要熬四年,我们却要熬上一辈子。”

我好奇地问:“说这些话不会惹麻烦吗?”他说:“私下聊聊,没人知道。公开场合这么说,当然有麻烦。”

我一时无言,一个政府不让人说话,国家就像整天沉默无语的壮汉,貌似健康,脑功能多半失调了。但心里还是嘀咕,不行就换?谈何容易!千百年来人类最大的悲剧不是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或者瘟疫蔓延,而是政权更迭导致的血流成河。

距岩画景区不远便是入选《国家地理》杂志50个一生必看的自然奇观,火山岩浆喷涌而出。几座土坡上,铅灰色的温热岩浆滋滋发响,汩汩上涌,不断鼓起一个个泥穹,随着“噗嗤”一声瞬间破裂,化作一圈圈涟漪,归于寂静。然后再次鼓起……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的冤仇冲突,寂静、涌现、爆裂、平息,周而复始,永无终结。

高加索的这对冤家除了打仗并无交往,旅客要去亚美尼亚只能借道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中转前往。从那里去埃里温不到200公里,在中国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九座巴士却足足颠簸了5个多小时。加上中间两处边检,抵达埃里温酒店时已天色渐暗。

一路上只见青山翠谷和山村农庄,不见整洁的城镇或气派的工厂。亚美尼亚不算穷困,更不算富庶。

埃里温市中心的共和广场是首府心脏,相当于北京的天安门广场。广场正中的大水池波光粼粼,古旧的高大建筑环绕四周,面容沧桑,政府大楼、历史博物馆、万豪大酒店……鳞次栉比。

广场旁的旅游车主在招揽游客,半日游,每人才10美元,竟然是一辆簇新的奔驰中巴。刚上车落座,一股浓浓的油漆味直冲脑门,这才明白是翻新的二手旧车。高加索地区是发达国家废弃旧车的重生福地,白发老太摇身一变成了妙龄女郎。但涂脂抹粉掩盖不住衰老真相。刚游览了第一个景点,发动机就熄火了。

司机站起身,竖起两指,宽慰我们道:2分钟!停车场上闲着的司机围了一圈,有双臂抱胸出主意的,有撸起袖子帮忙的。先借来电瓶试图点火启动,又手机呼叫公司送来新电瓶,但招招不灵,熄火的发动机固执地一概不为所动。一对印度母女失去了耐心,嘟囔着下了车,弃暗投明上了另一辆旅游车。司机每隔10分钟便重复一声:2分钟!在他的不懈挽留下,我们决定耐着性子奉陪到底。

2分钟在亚美尼亚很耐用,我们困在车里约1个小时,司机才一脸臭汗地直起身,两手一摊,认输罢休。又等了很长时间才盼来了前来替换的小巴。才七座,却要挤进十人。个个都缩紧身子,同车共挤。没人抱怨,也没人皱眉叹气。大概都习以为常了。

小巴继续观光之旅,七八个景点中有四五个教堂,其中三座因历史久远荣登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如同欧美人进佛庙,中国人看教堂感觉都大同小异,兴趣不大,转一圈,扫一眼,点个卯了事。

坐牢久了自然巴望法院早点判决,车太挤了也盼着快点抵达。国内的游客摊上这事多半要“维权”,至少退点钱做补偿吧。火气上来了骂几句推两下,也不算意外。我们抱着观赏的心态想看看这出戏最终如何收场。

熬到行程结束回到广场,大家下了车,即刻散去。没有人缠着导游为耽误的时间和机车的难挨而索取补偿,更无人愤愤不平发泄不满。过日子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吧。亚美尼亚不是富庶之地,但国民的理性宽容彰显出社会的文明风气。

资源匮乏的亚美尼亚一片祥和,富得冒油的阿塞拜疆却隐含危机。可见国人的古训至今仍有一点参考价值,不患寡,患不均。

广场大水池前的长椅上坐着一家三口,我举起手机想拍照,男主人微笑点头,表示并不介意。一家人神情温柔笑容灿烂,一脸的岁月静好。

纳卡冲突爆发后,再次点开这张照片,不由一阵揪心,这家人还好吗?父亲是否上了前线?一家三口还能像照片上那样齐齐露出笑容吗?

道理硬不如拳头硬,决心大顶不住力气大。纳卡冲突暂时停火,一败涂地的亚美尼亚人财两空,战死数千,还面临千亿索赔。除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空话,整个世界都在隔岸观火。所谓公理,其实只是人类自嗨时产生的幻觉。这个星球最终还是服从丛林法则。

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