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陆的尖叫和爆炸
7月22日上午我从伦敦飞抵奥斯陆,转乘晚上的航班去冰岛。多出半日闲,悠然都市游,心情大悦。未料到,在一声轰然爆炸巨响中,我的偷闲半日游戛然而止。
走出挪威首都奥斯陆东端的中心火车站,只见一只肥硕的老虎,微垂脑袋,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闲庭信步。当然,奥斯陆动物园并没有发生越狱,那只是座老虎的青铜雕像。
西行不到2公里,另一座铜像耸立在挪威王宫前,是18世纪挪威国王卡尔·约翰十四世飞马驰骋的雄姿。著名的卡尔·约翰大街如同一根铁链,一头儿拴着猛虎,一头儿攥在国王陛下的巨掌中,王权虎威一线牵。
每年超过百万之众在两座地标雕像之间徜徉游荡。而2011年的订房数据显示,今年的游客增长可能高达30%,奥斯陆旅游部门总管又喜又惊:入行20年未见如此盛况!话音刚落,灾祸突降,可谓喜极生悲。那位总管若是迷信,准会抽自己几个耳光。
卡尔·约翰大街名闻遐迩,号称奥斯陆的门户。大多的著名景点,大教堂、国会楼、国家大剧院、挪威王宫等,都集聚这条街上,但同欧洲其他都市相比,此地并无雄伟壮观的著名建筑或绚丽奢华的商场高楼。大街两侧店铺林立,经营的多为服饰、礼品,以及餐厅、酒吧。店面朴实,商品也多为大路货。看惯了北京上海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大陆游客来到此地多半会摇摇头,叹口气,北欧不是富得流油吗,怎么就这些破店?
古朴典雅的奥斯陆大学主楼位于卡尔·约翰大街西端北侧,离挪威王宫仅一箭之遥。当日下午,我像大多数游客一样,从大街东端的中央火车站出发,沿着大街往西走。在大学门前左侧的爱德华·蒙克的青铜雕像前盘桓了片刻。
我对蒙克所知甚少,只知道这位挪威画家是表现主义画派的开山鼻祖,其油画作品《尖叫》(Scream,又译《呐喊》)和荷兰画家梵高的《向日葵》齐名。画面上猩红刺目的背景前,酷似骷髅的人物因惊恐或无助而尖声高叫。观之如闻其声,难以忘怀。蒙克凭借画作《尖叫》跻身艺术大师行列,拥趸者赞其敏锐非凡,坚称画作不仅反映了弱势民众在强悍的社会体制里的种种无奈,还表达了人类处于“世纪末”的忧虑和痛苦,云云。
听了让人肃然起敬,但评论家们也许是在给他戴高帽子吧,还煞有介事地挂上“世纪末”的时间标签。蒙克也许只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内心痛苦呢?其实无论是世纪末还是世纪初,人类的忧虑和痛苦都随处可见。
我在大学校园里转了一圈,想找个有课的教室旁听一堂课,顺便歇歇脚。和咖啡馆呆坐半个时辰相比,不花钱还长见识,岂不快哉!但22日那天不巧是周五,午后的校园内只闻鸟鸣,几无人迹。于是我穿过校区出了后门,右拐,沿街往东闲逛。
出了大学后院没几步,猛然“轰隆”一声巨响,如同两个惊雷同时炸响。所有的行人都停住了脚步,一脸惊愕。天空中惊恐的海鸟凄厉地尖叫着,四处乱飞。离我约两个街区的东面高楼上冒起了灰白的烟雾。离我50米开外的一家鞋店两米多高的橱窗玻璃碎了一地。四周的餐厅旅馆等场所都警铃大作。众人都明白出事了,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一脸懵,但并无惧色。
我对身旁同样满脸疑惑的中年男子半开玩笑地说:但愿只是boiler(锅炉)不是bomb(炸弹)。他附和道:对对,肯定不会是炸弹,也许煤气爆炸。
这条街在卡尔·约翰大街北面,游客较少,但很多打着领带的公司职员和身着便装的周边居民都闻声跑出了屋外,站在两侧人行道上,抬头远眺和小声议论着。我没能抑制住国人固有的好奇心和围观癖,朝爆炸地点快步跑去。过了大概两个街区,见不少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街道中间探头观望。往前十几步,看到了出事的大楼前站着几个警察,旁边停了一辆警车。几处临街的橱窗玻璃已被震破,碎渣洒满了半条马路。不知是一声异响还是一句警告,众人突然转身飞跑,四处逃散,场面极其恐慌混乱。我闪在一根大理石柱后面,暗想:舍命看热闹比拼死吃河豚还蠢啊!等到街上恢复平静,便急忙离开了现场。事后推测,爆炸现场多半是那幢大楼的前门,我看到的是大楼的背面。假如爆炸地点南移至一二百米外的卡尔·约翰大街上,伤亡人数恐怕会是两位数了。
当时众人并不知是炸弹爆炸,以为是场事故。站在街上观望议论的人群神情平静,有的还略显兴奋。奥斯陆的日常生活静如一池春水,波澜不惊,打死一只鸟都能构成凶案,一声爆炸自然令人为之一振。
我离开现场后,走到码头附近的诺贝尔和平奖展示中心,斜对面便是每年12月10日颁发诺贝尔和平奖的奥斯陆市政厅。可是展示中心门卫拦住了我:对不起,我们提前到五点关门了。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是因为刚才的爆炸吗?”“是的,我们接到了警方的通知,要求我们提前关门。”一个女孩正急慌慌地把一张手写的告示贴在门外,神色十分紧张。
此时离爆炸时间约一个半小时。显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恐怖袭击了。所有的公共场所奉命紧急关闭,多半为了防止同样的爆炸袭击再次造成伤亡。
回到卡尔·约翰大街,发现大街以北的大片城区已被警方封锁。大概是警力不足,站在封锁线街口的不仅有身着黑色制服的当地警察,还有不少穿绿色军服的武装警察。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不少拖着拉杆箱的旅客,被堵在封锁线外一脸苦相,订妥的宾馆在封锁线内,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即。
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回到火车站,去提取存放的行李,赶晚上的航班飞冰岛。不料行李存放处也围起了绳带,一个亚裔保安满脸歉意地告诉我,接警方指令,车站关闭了行李存放处,等待专家检查排除可能的爆炸物。
我问:“什么时候才能提取?”保安回答:“那就不知道了。”是啊,谁知道呢?警方眼下忙得前面两只蹄子也着地了,哪里顾得到这头。这可真是遭了池鱼之殃了。误了航班,我下面的行程都得推翻重来,不仅误事,还得赔钱。
我让他领我去和保安主管交涉。主管让我到楼下拐角处寻求帮助。那里已有八九个旅客排队等候。保安只允许每次一人入内提取行李,出来一个再放一个。其中的逻辑倒也简单:万一某个寄存箱里藏着的炸弹爆炸,只会炸死一人,而不是一群。
结果还是死了一大群,不在车站,而是35公里以外的于特岛上。我是到了冰岛后才从CNN的早新闻中看到了惨案现场照片。
那个罪犯在市中心安置炸弹只是吸引警察前往,大屠杀却在无人戒备的小岛上,玩了一出声东击西,把奥斯陆全体警察耍得团团转。再大的投入,再多的警力,再好的防范体系和高科技手段,碰上亡命之徒,也常以清点尸体收场。化解冲突还得另寻出路。
排了半小时队才拿到存放的行李。由于某段轨道在检修,火车站到机场的高铁停运了,只能先坐大巴至城外再换乘高铁,耗时翻倍。大巴赶到城外的火车站,提着行李急急上了高铁,刚坐下还没顾上抹把汗,广播宣布:机场遭恐怖袭击威胁,已全部关闭。何时前往,请耐心等候进一步消息。
没人嚷嚷,也没人嘀咕,甚至没人站起身来。我唯恐误车,一路上心急火燎,累积起来的紧张和烦躁,此时却神奇地瞬间消逝了,人也随之全身一松。身边发生了血腥大案而自己皮毛未损,夫复何求?走不了就回市区住一夜,在哪儿不都是睡觉?
几分钟后广播又通知大家离开火车,改乘大巴前往机场。司机奉命解释,恐怖威胁不是针对机场,前往机场的高铁可能是袭击目标。所以机场已经开放了,为了安全,大家改坐大巴。又再三强调:抵达机场后先在到达楼面等待,出发楼层千万不能去。
可大巴司机彻底忘掉了不许前往出发层的禁令,大巴车还是停在出发大厅外,大家径直往里走,无人阻拦。风声鹤唳中,挪威警方的张皇和混乱可见一斑。
但无人发泄不满,挪威被炸蒙了。上一次大爆炸要追溯到二战期间。挪威的抵抗运动组织炸毁了德国在当地建立的重水生产工厂,希特勒的核弹研发计划因此严重受挫,人类幸运地躲过了一场浩劫。战后几十年,北欧是太平盛世,一片祥宁,上及首相,下至兵警,几曾识干戈?
挪威政府的反应机制还是可圈可点的,并没有造成太多的耽搁和不便。航班仅推迟起飞20分钟,还是飞机自身晚到了。
随着全球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案情渐渐明朗。当地民众先是怀疑炸弹是伊斯兰极端分子放的。还有人说是卡扎菲的报复。谁都没料到,凶犯布雷维克竟然是土生土长的挪威人。
他是典型的极端右翼分子,痛恨伊斯兰教,不满多元文化,仇视外来移民。欧洲的极端右翼势力的翅膀渐渐硬了起来,嗓门也越来越大。他们认为非洲和中东的外来移民夺走了本地百姓的饭碗,侵蚀了基督教传统文化,埋下了民族冲突的祸根。
蒙克只是画了一幅血红背景的“尖叫”来表达自己的困苦和愤懑,同是挪威人的布雷维克却选择了炸弹和子弹来发泄自己,用无辜同胞的鲜血泼显出一幅令人发指的血腥画面。
欧洲最为顽固的右翼党派也不得不承认,布雷维克犯下了滔天大罪。但客观地分析,欧洲的主流阶层对右翼极端观念长期置若罔闻,极端分子绝望之下,这才悍然发起了所谓的“警醒”行动。
在悼念遇难者的弥撒上,神情坚毅的挪威首相斯托尔滕贝格强调:我们对恐怖暴行的对策是“更多的民主,更多的公开,更多的人道”,含义耐人寻味。
由于天灾或者人祸,不少地方仍然弥漫着种种无奈和绝望,尖叫声可谓不绝于耳。无论是合理的,或者蛮横的,一概用“更多的压制,更多的欺瞒,更多的暴戾”来对付,恐非上策。斯托尔滕贝格开的药方听上去不错,但有没有人熬药,有多少人愿喝,疗效究竟如何,大概只有天晓得了。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