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有余地
“艰苦努力是对的,但是要留有余地,每天有规律地增加点锻炼身体的时间。”这是车老师去世前不久对学生的叮嘱。
学术研究是极限运动,所以艰苦努力是对的;学术生涯是漫长的比赛,所以要留有余地。身体既需要静态的维护,也需要动态的更新,所以要有规律地增加点锻炼身体的时间。
学术研究是极限运动。什么叫极限运动?竞技体育是极限运动,赛跑、跳高、跳远,都是极限运动。自以为跑得快、跳得高、跃得远,没用,得超过其他对手,才能折桂。要超过对手,先得超越自我。无论天赋多高,仅凭天赋也无法战胜冠军级的职业运动员。要艰苦努力,才能达到自己天赋的边界,进而拓展它;靠艰苦努力,发现最好的自己,发展最好的自己。
学术生涯是漫长的比赛。如果从读博士算起,预选赛大约6年,初赛6年,复赛6年,决赛20年。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十分辛苦,不辛苦,不可能有成就。
但是,辛苦不等于创造,要科学管理时间,艺术地、智慧地辛苦工作,才是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的正路。千万不要莽撞地突破自己的极限,突破极限是漫长的步步为营的蚕食过程。
既要艰苦努力,又要留有余地,似乎是自相矛盾。然而,生活本身就是矛盾,工作就是矛盾。工作就是劳动,劳动与休闲是矛盾。工作不是拼命,劳动与过劳是矛盾。哲学家说20世纪是“焦虑时代”,21世纪会变得更加焦虑。过劳,已经从异常变得常见,在包括学术在内的某些行业,已经变为常态。万幸的是,学术行业尚有较大的工作自主。一些学术产业的管理者识数不识货,固然让学者心寒气馁,但也不失为可以用来自保的机会。要自保,首先要正确看待过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有两种看待过劳的角度,一是治人的角度,二是治于人的角度。
心理学家罗伯特·耶克斯(Robert M. Yerkes)和约翰·多德森(John D.Dodson)把人的心理生理状态划分为三个区。
绿色区,治于人者称为舒适区(comfort zone);治人者称为懒散区(idle zone)。
黄色区,治于人者称为紧张区(stretch zone)或风险区(risk zone);治人者称为最优绩效区(optimal performance zone)。
红色区,治于人者称为焦虑区(panic zone);治人者称为危险区(danger zone)。
学术生涯的特权是自主。每个学者,一分为二,既治人,也治于人;治自己,被自己治。管理自己的时间,统筹自己的精力,经营自己的才能。双重身份,决定了“三要三不要”。
第一,要给自己保留足够的绿色,但不要生活一片碧绿。绿色代表森林,森林是氧吧。绿色时间必不可少,但不能太多,多了就是放纵自己。体育运动是积极的绿色时间,不过也要注意适度,不要上瘾,不要在体育运动与身体健康之间画等号。
第二,要把每天的黄色时间最优化,但不要最大化。黄色代表黄金,黄金代表价值。最优业绩时间不能少,但不能贪。王积薪“围棋十诀”的第一条就是“贪不得胜”。黄金既标志成功,也诱发贪婪;金牌既奖励奋斗,也引诱过劳。“财富如海水,越喝越渴。——名声亦然”(叔本华《人生智慧箴言》)。
第三,要提防进入危险区。极限运动发生在紧张区与危险区的交界处,进入危险区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要流连忘返。迫于时势,有时不能不拼搏,难免过红线,但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过了红线,更重要的是尽快退出危险区。不要以异常为常态,不要以红为黄,不要留恋危险区。在雷区逗留越久,触雷的概率越大。
最后说点可以操作的。是否具有对身心健康的高度敏感,关键标志是对自己的极限有没有清晰的意识,有没有可靠的观测指标。怎样判断自己是否已经踩了红线,怎样及时发觉已经进入危险区?
答案是注意倾听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信号。
珍惜自己的健康,保持对身心健康的敏感,才能及时捕捉到身体发出的信号。我们的身体时刻都给我们发信号,关键是我们是否有心听,是否注意听,是否真听。
倾听生理健康的信号比较容易。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普通人对自己身体的运转都有一定的敏感。他能注意到身体的变化,包括轻微的疼痛。获得这种对身体的敏感比较容易,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身体状况良好时是什么感觉。”
容易,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能做到。过劳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健康也不敏感。常言说,赖赖巴巴的人能长寿,有一定道理。身体不强壮的人敏感,健康出一点问题就知道,就会小心应对。身强力壮的人往往过于自信,不生病时逞强好胜,得了小病不在乎,一旦小病变大病,很快就垮掉。
与倾听生理健康的信号不同,倾听心理健康的信号不那么容易,听懂更不容易。仍然引用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的话:
“对精神过程的敏感却很少见,因为绝大多数人从来没见过精神状态完美的人。他们认为父母、亲人或社会群体的精神状态就是常态,只要他们自己精神状态不偏离这常态,他们就觉得自己正常,就没有兴趣观察自己的精神状态。孩子一哭,母亲就会醒来,而更响的噪音却不会把她惊醒。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她对自己孩子生命的变化有一种敏感;她既不恐惧,也不担心,是在一种清醒的宁静中感知,时刻准备接受来自孩子的一切有意义的信号。我们对自己可以具备同样的敏感。例如,觉得累,感到压抑,不要消极忍受,不要让招之即来的忧思愁绪加剧这感觉,而是应该问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压抑?’注意到自己愤怒气恼,发现自己做白日梦,或以其他方式逃避现实,也要这样自问。在这些情况下,重要的是追寻真正的原因,而不是千方百计通过合理化逃避问题。我们应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经常会很快就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如此不安,如此压抑,如此愤怒。”
弗洛姆的忠告是,你要是哪天觉得你特别爱生气、易怒,人家没说什么,你就特别生气,要提醒自己,可能是你自己出了问题。这就是敏感。每年春天,我都提醒学生要天天晒太阳。春季是香港高危季节,自杀率偏高。原因之一可能是天气潮湿,人处于一种胶着状态,阳光较少。晒太阳可以抗抑郁。
弗洛姆说白日梦是心理健康的信号,无疑是对的。根据我的体会,从事脑力劳动,判断是否到了极限,更可靠的信号是累人的梦。怎样挣扎也跑不快,乘飞机赶不到登机口,坐火车赶不到检票口,醒了以后很累,甚至直接累醒,这是过于紧张匆忙的信号。不堪重负,步履维艰,这是心理负担过重的信号。更常见的梦境是考试:找不到笔,看不懂题目,想不出答案,写不出答案,这是脑力消耗达到极限的信号。做了这类梦,就进入危险区了,务必尽快退出,放松,少工作,做轻松的事,或者干脆不工作。不要硬挺,硬挺会让神经麻木,丧失敏感,把危险淡化为风险,后果就是过劳,过劳会制造灾难。
人要活出真我,自然要追求成功。但是,下功夫是日常,拼搏只发生在关键时刻。人生只在极特殊的短暂时间处于生死存亡的战争状态,那时,要只争朝夕。多数时间是来日方长,要张弛有度,不要过于匆忙。
抽象地说,功不唐捐,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夫下得越大越好。具体地讲,这个道理就不成立了。人生不是以天为计时单位,是以年为计时单位;学术生涯计时单位更长。无论什么时候,必须关注的事情总是很多,不可能把时间精力只投入一件事。因而,一要慎重区分轻重缓急,二是凡事适可而止,紧要关头一定咬牙坚持,可以放松的时候务必尽情放松。优先做应该优先的事。学术生涯无悠闲而言,学会分辨轻重缓急不难,按轻重缓急安排事务很难,调节好心理与状态最难。
做不到张弛有度,不要找借口。珍惜自己,把自己的命当命,才能活出生命的价值,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再说一次:哪天你做了个很累的梦,第二天必须休息,放松,不然就会过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