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春晖最近时常梦到30年前去云南的场景。

93年三月，林春晖从台湾辗转抵达昆明，在中茶YN省公司同志的陪同下，一路南下。经弥勒到文山，再从个旧去墨江，最后到了思茅市。途中，石林密集的石峰，弥勒的石漠山，蜿蜒曲折翻山越岭的坎坷道路，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赶过一周一次的大集，周围乡镇的人踩着满腿泥浆在集市上采购。马车叮当作响，他走一步滑两步的去山上，寻上等的普洱茶。供他落脚的，只有几元一间的小旅馆。接待他的，是拔着水烟筒，吃着酸笋拌白饭的老马。

20年前，林春晖决定把林氏茶业交给儿子打理。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思茅，马家还住着瓦房，不富裕。

后来，思茅改名为PE市。

即便对岸的厦门看起来确实大有改变，但林春晖始终疑心，那只是对岸的样板示范特区而已，不是整个大陆的样貌。

一方土地千万民，发展经济千头万绪。短短20年时间，台湾遍街的老房子还原封不动，云南地处内陆，再发展又能好到哪里去。

儿孙们拍视频可能捡着好看的拍，好友老马给他看的场景也可能是个别情况。画面上半点不见泥泞的小路，说不定根本不是他去的那片茶山。

林春晖已经很久没接到来自PE市的视频电话。好友老马也和他一样老了，健康状况堪忧。

他想回一趟云南普洱。

儿孙们都劝，海陆迢递，他年纪大了，不宜远行。

可耆老不回，什么时候才能回呢？

林春晖接连几天闷闷不乐。儿孙们回来家宴，连生意也不提了，就怕他想起老马来，又提起回普洱。

如今，普洱的茶田是孙儿林心归在管。林春晖让林心归打视频电话给老马，可林心归总是岔开话题。

林春晖越想难受，怀疑生意出了问题。

可他每一次问及生意，儿子都说好。大陆有合作社，有政策支持，有专项贷款，有农科院的技术指导，配合公司的渠道优势，生意顺风顺水，产品供不应求。即便不好，收入也和去年持平，也算不得差。老马比他们家日子还好过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林春晖不信。

种茶人，靠天吃饭，看天做茶，怎么可能一直都顺畅呢。儿子报喜不报忧，还是为了不让他回普洱。

这天，林春晖再次问起回普洱的事，儿子说茶城上了新品种，忙的很。

林春晖悄悄去了茶城，这才发现，不仅多了很多大陆的茶，居然还有普洱茶做的茶点，琳琅满目。

新来的阿妹不认识林春晖，向他殷勤的推销云南本地黑糖做的甜点，可解茶。

林春晖一时好奇，福建铁观音和台湾乌龙才是台湾最畅销的品种，“东方美人”更是扬名世界，普洱在台湾有那么多的销量吗？

阿妹笑：“老先生，您说笑啦，我们公司的普洱茶不仅在台湾卖，也在大陆卖。大陆人口多，那边才是我们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

林春晖去了林氏茶城，心中更添疑惑。他必须回一趟普洱，见见老马，见见真正的大陆，才能放心。

待到儿孙们齐聚一堂，林春晖就说了，回普洱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因为普洱是他的第二个家。

饭桌上气氛一冷。

林心归说：“阿公想回普洱，正好我要去看茶，不如就陪阿公走一趟。”

儿子婉拒：“公司总部在厦门，去住几天就行。”

林心归说：“现在路好走了，飞机就能过去，也耽搁不了几天。”

儿子拒绝：“你阿公是个倔脾气，一踏上内陆，他就不会听你的，你根本拦不住。”

林春晖拍桌子说：“我的心在那儿，林家的茶园在那儿，公司的根也在那儿。我还要你们来安排吗？我明天就去！”

儿孙们对视一眼，最终同意三月陪林春晖回普洱看看。

林春晖生怕儿孙们诓他，要和远在普洱的老马通视频。他想，只要通了视频，告知了自己要去的消息，儿孙们就不好再敷衍他。

老马在生病，手臂上还吊着水，激动道：“嚜嚜，林总你要回来啊，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这天嗝！”

林春晖解了老马消失的疑惑，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怎么还吊水咯？”

老马叹：“嗨，吃太好咯，吃太好咯，尿酸高哇！”

林春晖说：“我给你带福必通。”

老马说：“不用，我这点都有的嘛。我新农合到医院挂一回水只要百多块，加上商业保险还要倒赚钱，你别操心啦。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你人带过来，咱们俩兄弟吃好喝好嗝。”

老马的孙儿马兴国伸头过来，用标准的普通话招呼：“林总，我爷爷每天都要念叨您一回。您什么时候过来，我来接您。家里房子大，您就住我家，和爷爷叙叙旧，成吗？”

老马挂了视频，可林春晖的心却被彻底吊了起来。

台湾的大街十年如一日，老马家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他以为马家只是因为和林家合作致富，所以改善了生活质量，可老马话里面却不尽然是林家的功劳。

林春晖悄悄问孙儿林心归，新农合是个什么东西。

林心归解释，那是政府针对农民出的医疗保险，能抵消大部分医疗费用。马家有钱了，还给马老爷子买了商业险，住院还有额外补贴，可不就倒赚钱嘛。现在大陆随便一个三线城市，楼房都崭崭新新，看起来和台北市中心一般整洁。老马家这点改变，不足挂齿。

这些话，林春晖听了很多次，耳朵已经起茧。尽管把凤梨等农产品运到内陆卖的台湾农户，这些年几乎都开始规整小楼。可林春晖依旧疑心，大陆的变化没传说中那么大。

从这天开始，林春晖就琢磨着，带什么礼物才能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

台湾有十大特产：阿里山高山茶，凤梨酥，关山米，樱花虾，黑鲔鱼，大溪豆干，北埔膨风茶，珍珠奶茶，池上米，油鱼子。据林心归说，在大陆到处都能买到，都不稀奇了。

林春晖心里七上八下，心说，去了不带礼物，不足以表示自己的诚意。但带了，如果当地都有，还显得心意不够，不如不带。

直到临行前，林春晖也没想好要准备什么。

他装了给老马带的福必通，又带了治咳嗽的，润嗓子的……总觉得还缺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林心归神神秘秘的说：“阿公，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你放心去，保准你满意。”

林春晖忐忑道：“要是我不满意呢？”

林心归信心十足道：“不可能，这是我和爸爸亲自选的啦。爸爸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特别重视，这段时间一直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