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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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内圣外王起脚处

1. 亲佛近道学养生

王阳明是片织锦,由无数个线头织成。不管有多少条线,有一条最要紧的隐线:他是个病人。五岁后才开始说话,使他形成内倾人格,凡有触念先在心里回环,长大了读书时亦好“每对书辄静坐凝思”(《王阳明年谱》(1)十一岁)。再后来,他用练习书法的经验阐明格物致知的原理:“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年谱》十七岁)格竹子病倒以前有过男孩子尚武、好骑射之“任侠”期,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健康期,如果格竹子不得肺病,他成为一个戚继光式的武将也未可知。关于格竹子的年龄还是以他自己说的为准,《阳明先生遗言录》:

先生曰:某十五六岁时,便有志于圣人之道,但于先儒格致之说若无所入,一向姑放下了。一日寓书斋,对数筮竹,要去格他理之所以然。茫然无可得,遂深思数日,卒遇危疾,几至不起(差点儿死了),乃疑圣人之道恐非吾分所及,且随时去学科举之业。既后心不自已,略要起思,旧病又发。于是又放情去学二氏,觉得二氏之学比之吾儒反觉径捷,遂欣然去究竟其说。

他自己说透了对释家、道家的因缘、态度:放情去学二氏之学,是因为旧病复发,去究竟其说是觉得比儒学径捷。径捷在哪里了?径捷在直接有益于身心。现存最权威的王阳明画像是故宫博物院那一张:消瘦清癯,虽不能妄断是痨病脸也庶几近之(当然,这张脸耐心地看着你,时时想吸取任何东西)。忧思伤脾肺,在1500年的中国,肺病、肺痨是要命的。他当官以后去修王越墓骑马摔得吐血,此病遂伴他终身矣!他一生将近二十次上疏“乞”养病、归省、退休、“乞骸骨”,不是策略性的,他确实有病。有病也使他急于成功,乃至于形成他干什么都“奋不顾身”的基本性格特征。他对于二氏之学不是业余爱好,是“放情去学”、是“欣然去究竟其说”。这是成就他心学大师的肯綮。

现存阳明最早的文字是《资圣寺杏花楼》(七言八句):“东风日日杏花开,春雪多情故换胎。素质翻疑同苦李,淡妆新解学寒梅。心成铁石还谁赋?冻合青枝亦任猜。迷却晚来沽酒处,午桥真讶灞桥回。”时年八岁。全诗没有佛韵禅风,只是因为王阳明随当塾师的父亲住在海盐资圣寺,而成了他亲近佛法的第一站(王阳明多次自承“究心于老、释”自八岁始)。他在寺院里住着自然能够接触到佛法常识,他后来喜欢游览、寄寓寺院,则有大量诗文为证。至于他如何“究心”佛法、又达到了什么程度,则只能从他的心学中找“内证”了。他九岁离开资圣寺,留下“他日重来是故乡”(《寓资圣僧房》)这样的温情话。现存其十二岁作的《蔽月山房》是颇有禅风禅韵的: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临摹和尚怀素的书法,也是他“究心”佛法的一个重要途径。十七岁,他迎娶夫人住在岳丈家,一年半后,在岳丈诸养和的书房,他成为一个书法家。对他助力最大的是怀素的狂逸笔法。他一生数次临摹怀素的《自叙帖》。书法的形式感与禅的不可言说性,内化于他的潜意识中。

他的岳父诸养和是余姚人,时任江西布政司参议,与王华是“金石相契”的至交。在王阳明还是个嬉笑无方的小孩时,诸介庵在吏部,到王家串门,非常赏识活泼的小阳明,慨然允诺将女儿许配给他。

新婚合卺之日,他却闲行步入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见一道士趺坐一榻,遂即问讯,“遂相与对坐忘归”(《年谱》)。“对坐”是在师父指导下一起练习。王阳明曾自道八岁即“妄意神仙”,十年来他琢磨“养生之说”已有了相当经验。

东林领袖高攀龙说阳明学是从铁柱宫道士学养生一段而来。王阳明的弟子们经反复商量,决定在《年谱》中标出这件事以“提醒”人:本师门之儒学是真诚的有技术含量的心性之学,是以身体为中心的身心之学。

《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二《滁州会语》详细记录了王阳明早年静坐修炼的情况:

究心于老佛之学,缘洞天精庐。日夕勤修炼,习伏藏,洞悉机要,其于彼(老、佛)家所谓“见性”“抱一”之旨,非通其义,盖已得髓矣。(阳明)自谓:“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虚空同体,光耀神奇,恍惚变幻,以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

能内照形躯,而且看得透明(水晶宫),已经到了开天眼的程度,能够与虚空同体则是开悟境界。明代论内丹修炼的名著《性命圭旨》利集收录王阳明《口诀》: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他因曾潜心出入二氏才追求真切亲证,他又极善“化而通之”,力求万物皆备于我。他的学生都说他的圣雄全才来自其“学问全功”,如胡松说:“先生之才之全,盖出于其学如此。”他的“学”是“通”学,从而能把儒释道变成统一的精神哲学——心学,从而成就圣雄全功。

一生患病的身体使他从内心里喜欢养生学,钱绪山说王阳明“因学养生,而沉酣于二氏”,切身体验出仙释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而且终身“每谈二氏,犹若津津有味”,并作为引领学生修养的入门路径,他认为“能完善此身谓之仙,能不染世累谓之佛,二氏之用皆我之用也”(《天台集》卷十《新建侯文成王先生世家》)。王阳明的病和他终身对仙释二氏之学的喜爱使他从章句之学转向身心之学,使他的心学有了以身体为中心的特征。他的道心是性命之学的道心。他三十七岁在龙场时写的《答人问神仙》的信中明晰表述了这个好而未通的历程:“仆诚八岁而即好其说,而今已余三十年矣,齿渐摇动,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丈之外,又常经月不出,药量骤进,此殆其效也。”他是在现身说法,证明神仙之道不足凭。但也承认了从八岁开始形成的精神倾向,一直延续了三十年,尽管时断时续,却也算痴心不改了。他后来把圣贤之学与修炼养身统一起来,明确表示“养德养身,只是一事”(《与陆原静》)。

释家、道家是宗教,是形而上的求根本的学说,其精神能量与辞章、骑射、任侠不可同日而语,颖悟过人的王阳明,少年接受大众化的佛教、道教,青年契入二氏之学,形成了有自己个性的身心儒学,佛禅、仙老是他精神探险之旅的起脚处。一生用二氏之学平静怀才不遇的悲愤,终身“每谈二氏,犹若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