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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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

献给J.-K. 于斯曼[7]

晚餐后我们又回到甲板上。面前的地中海,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倒映着大大的、宁静的月亮,光影斑驳。巨大的轮船在水面滑行,向着如同播撒了星子的天空抛出一股黑色巨蟒般的烟柱。在我们身后,急速前行的船激起纯白色的水花,被螺旋桨搅动着,泛着泡沫,就好像在痉挛似的,并且扬起许多光点,让人觉得好像月光沸腾了。

我们有七八个人,默默欣赏着夜景。视线转向遥远的非洲,那里是我们的目的地。船长也在我们中间,抽着雪茄,忽而又说起晚餐时的话题。

“对,那天我是害怕了。我的船让海水冲到岩礁上,足足有六个小时动弹不得。幸运的是快到晚上的时候,一艘英国的运煤船发现并救了我们。”

这时有位高个的男子说话了。他的脸晒得黝黑,表情严肃,可以感觉到他是那种有着钢铁般勇气的人,游历过很多远方异域之地,从未停止过冒险,冷静的眼睛深处像是保存着它们见识过的奇异风景。

“船长,你说自己害怕了,我可不相信。你误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也误会了你自己的感觉。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从来不会感到害怕,面临迫在眉睫的危险时,他会觉得兴奋、激动、焦虑,但害怕则是另外一回事。”

船长笑着回应:“哪里的话!我跟你保证那次我是真的害怕了。”

古铜色脸膛的男子用低沉的音调继续说道:“我说得更清楚点吧。最大胆的人也知道恐惧,恐惧是一种可恶、讨厌的感觉,就像灵魂在溶解,脑和心在可怕地抽搐,只要一回想起来就痛苦地战栗。但倘若一个人有勇气,无论是面临敌人进攻,还是无可避免的死亡,或任何常见的险情,他都不会害怕。只有在一些特定的反常情形中,在特定的神秘影响下,面对说不清楚的危险时,才会感到恐惧。真正的恐惧就像是重温过去想象的可怕景象。一个相信鬼魂的人在夜里想象着自己看到了一个幽灵,肯定体验着最为可怕的恐惧。

“至于我,大概十年前在光天化日之下朦胧体会到了恐惧是什么;去年冬天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又真切感觉到了恐惧。

“不过,我是遭受过很多危难时刻的,很多时刻都差点丢掉性命。我参加过很多次战斗。强盗曾经误以为我死了,把我扔在一边。在拉丁美洲,我曾作为叛乱者被判处绞刑。在中国海岸附近,被人从甲板上扔到海里。每次我都以为要完蛋了,但很快就听天由命,没有胆怯,甚至也没有后悔。

“可是恐惧是另外一回事。

“在非洲我预先体验了一次。但恐惧是北方的产儿,阳光很快把它像雾一样驱散了。记住这点,在东方[8],生命是无价值的;一个人很快就会听天由命;那里的夜晚晴朗,没有在严寒国家那种萦绕头脑的阴沉的紧张感。在东方,你会体验到惊惶,但不知道害怕。

“闲话少说,还是讲讲非洲大地上发生的那件事吧。

“我当时正穿越瓦尔格拉的大沙丘,这是世界上最怪的地域。你们都见过海岸上那平直的、绵延不绝的沙滩,那么想象一下龙卷风中的大海变成沙地吧;想象一下黄沙的波浪安静矗立的景观吧;那些黄沙的波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像山一样高耸入空中,宛若滔天巨澜,但更为庞大,像是湿了的丝绸,上面还有一道道的条纹。南方那炙热的骄阳毫不留情地在那沉寂不动的狂怒沙海上直直倾泻着烈火。你不得不爬上那些金色灰烬的波浪,挪下来,再爬上去,再挪下来,不停地爬啊挪啊,没法休息,没有阴凉。你的马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沙子直没到膝盖,从那些不寻常的沙丘的缓坡上下去时还会滑倒。

“我们是两个人,我与我的朋友,八个阿尔及利亚骑兵跟着我们,还有四头骆驼和它们的驼夫。我们都已被炎热和疲惫压垮了,不再说话,就跟燃烧的沙漠一样干渴难熬。忽然间,我们当中有个人发出了一种可以说是叫喊的声音;大家都停下来,一动不动,被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惊呆了,对于在这荒凉之地的旅行者来说,这种现象或许是很常见的。

“在我们附近,没法分辨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敲鼓的声音,这便是沙丘的神秘之鼓;鼓声很清晰,时而激烈,时而轻柔,断断续续,周而复始,不可思议。

“阿拉伯人[9]都吓坏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死神来了。’确实如此,陡然之间,我的同伴,我那情同手足的朋友,头朝下从马上摔下来,他因为中暑昏厥过去了。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在我徒劳地竭尽全力想救他的时间里,那不可捉摸、单调、绵延不绝、不可理喻的鼓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一种真正的、可恶的恐惧渗入我的骨髓,面对着挚友的尸体,在烈日灼烧的四个沙丘之间的洞穴里,距离任何法国村落都有两百法里,而那陌生的回音却给我们带来急促的鼓声。

“那一天我理解了害怕是什么;后来有一次我理解得更深了……”

船长打断了他:“先生,抱歉打断一下,不过你说的那个鼓声,到底是什么?”

这位旅行者回答道:“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那里的军官经常被这种奇怪的声音惊到,他们大都将其归因为回声—— 雹子一样的砂砾被风卷起,敲击着一簇干草的声音。被波浪般起伏的沙丘放大、扩增、膨胀到完全不成比例的地步;他们注意到这一现象总是发生在那些被太阳晒得像羊皮纸一样干硬的小植物附近。

“因此,鼓声不过是一种听觉上的海市蜃楼而已。但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一点的。

“现在再讲讲我第二次体会到恐惧的事儿吧。

“那是去年冬天,法国东北部的一片树林中。夜色比往常提前了两个小时降临,天空阴沉沉的。我找了一个农民做我的向导,我们并排走在一条狭窄的路上,狂风从冷杉的顶部呼啸而过。透过树冠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大片错乱的云朵在天空中四散奔逃,似乎在逃避某种可怕之事。时不时会有一阵狂风把整个树林吹得朝同一个方向弯下身子。尽管我步履匆匆,又裹着厚厚的外套,寒气还是侵入我的身体。

“我们准备在一个守林人的家里吃晚饭,住上一宿。他那里离得不是很远。我要去那边打猎。

“我的向导不时会抬一抬眼,嘟囔着:‘天气真糟糕啊!’然后他又对我讲起我们将要拜会的这家人。老头子在两年前曾杀死过一个偷猎者,此后他就似乎被某种回忆所萦绕,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阴郁。他的两个已经结婚的儿子,仍旧和他住在一起。

“夜色沉沉。我看不清前面有什么,树上的枝丫互相撞击,无尽的嘈杂声充斥着夜空。终于,我见到一丝亮光。不久后我的向导就敲响了门。回应我们的是女人尖厉的叫喊。之后是一个男人压低着声音问:‘是谁?’我的向导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们进去了。面前的景象真令人难忘。

“一个眼神狂乱的白发老人,手里举着上了膛的来复枪,站在厨房中央等待着我们。两个健壮的大块头拿着斧头守在门边。我还看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两个跪着的女子,脸遮起来贴着墙。

“我们介绍了一下自己。老人把枪放回墙边,吩咐给我布置房间;女人们没有马上起身,他突然对我说:‘看到了吧?先生,两年前的今天我杀了一个人,去年他回来传唤过我,今晚我要在这儿等候他。’

“然后他用一种让我忍俊不禁的语调说:‘我们定不下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很高兴自己这天晚上正好在这里,见证了这源于迷信的恐惧情景,我想尽量说些能够让他释怀的话。我讲了些故事,几乎让每个人都平静下来了。

“火炉旁边有一条老狗,几乎快瞎了,胡子很多,你们知道吧,就是那种长得很像人的狗。它鼻子靠在爪子中间,趴在那儿睡觉。

“外面无休无止的狂风在捶打着屋子。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类似窥视孔的狭窄窗格,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我猛然从那里看见一大堆树木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尽管我努力宽慰他们,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心已经被恐惧牢牢抓住。每次我一停下讲话,所有人都会侧耳倾听着远方的什么东西。我厌倦了这种无知的畏怯,正要告辞去睡觉,老守林人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抓起了枪,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说:‘他来了!他来了!我听见他了!’两个女人又捂着脸蜷缩到角落里;两个儿子又拿起斧头。我正要再试着安抚他们,那条睡觉的狗忽而醒了过来,抬起头,伸长脖子,用它几乎失明的眼睛盯着炉火,发出那种让乡间夜行人不寒而栗的悲鸣。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它;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被一种幻象困扰,它开始冲着某个见不到、不知道是什么却似乎很可怕的东西,‘呜呜呜’地号叫起来。它的毛都耸起来了。守林人狂怒地喊道:‘它见着他了!它感觉到他了!他就在我杀死他的那个地方!’那两个失魂落魄般的女人跟狗一起呜呜长号起来。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剧烈战栗。在这些绝望的人中间,那条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所见的幻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那条狗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吼了一个小时;他仿佛是因为梦中的剧痛而嘶吼一样;恐惧,可怕的恐惧降临在我身上;我在怕什么?我可知晓?只知道这是恐惧,如此而已。

“我们都一动不动,焦灼地等待着可怕的事,支着耳朵,心脏狂跳,最轻微的声响都让我们大为震动。狗又开始在屋里绕圈子了,在墙根四处闻一闻,同时一直在呜咽着。这狗要把我们逼疯了!这时,给我做向导的那个农民在极度恐慌下,猛地扑上前去,打开通往小院子的门,把狗扔了出去。

“狗这下安静下来;可我们却陷入了更为可怕的沉寂之中。突然,我们全都吓了一跳:有东西在摩擦隔开树林的围墙;然后它来到大门那儿,仿佛在用一只迟疑的手碰触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我们没再听见别的声响,这让我们都要疯了;然后它又回来了,还在摩擦围墙,它轻轻地挠着墙,就像小孩用手指甲在抓它一样;接着窥视孔那儿出现了一颗头颅,眼睛如同野兽一样在夜里闪光的白色头颅。它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哀怨的低语。

“可怕的爆炸声响彻厨房。老人开了枪,他的儿子紧接着冲上前,用长条桌堵住窥视孔,又将餐具柜顶在上面。

“我向你们发誓,随着那声让我始料未及的巨响,我的整个心灵、身体感到如此巨大的痛楚,几乎要因恐惧晕厥而死了。

“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黎明,在那难以描述的、恐慌的紧张中,既不敢动,也说不出话。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照进来之前,没人敢从那个通道口撤防。

“那条老狗躺在墙脚大门的旁边,下巴让子弹打碎了。

“它是在尖桩篱笆下面挖了个洞,从院子里出去的。”

古铜色脸膛的男子沉默了一阵,又接着说:“然而,那天晚上我并未身处险境;可是,我宁愿重温那些最糟糕的时刻,也不愿回想冲着窥视孔外那个长胡子的头颅开枪的一刹那。”


[7]于斯曼(1848-1907年),法国小说家,莫泊桑的朋友,梅塘晚会的成员。

[8]欧洲人习惯将北非的埃及、阿尔及利亚等国家也称为东方。东方在这里更多是一个文化概念而非地理概念。

[9]指前面提到的阿尔及利亚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