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寒山一带伤心碧
那天李清引不远万里从济南那里回来了,两年前经历了丧夫之痛,前年经历丧子之痛,今年是丧兄之痛,可她也不过才二十七岁。
划着乌篷船到蕙仙巷的青石板路,两边的南天竹从萧瑟又热烈,紫红、漆红、琉璃红、黄绿、翠绿、墨色绿,不同的颜色层层叠叠交织在一处,成了冬日里为数不多的鲜艳生机。
姑侄两个牵手而行,穿过巷子,李宅门前的房檐上古朴的铃铛随风奏响幽幽曲调。
“艺荷前两天还说想吃刘婶儿做的芥菜肉丸咸骨粥,婉儿记得姑姑也爱吃,待会回去就好好吃上一顿。”
“你这丫头,眼下还同姑姑打什么寒暄话?”
李清引拂了拂少女发髻上的步摇,心疼道:“都瘦了一大圈了……”
李阳和鼻头一酸,别过脸去继续往前走,行至门前,李阳和眉颦笑浅,犹豫了很久,最终扯了扯李清引的衣袖,然后停住不走了。
“怎么了?”
“姑姑,我已经两个月都没有给家里的人结过月钱了,快到年关了,连新衣和炭火都没有添,我就不进去了吧,我也没脸再见他们……”
李清引愣了愣,眼眶忽然就红了。
正要开口说话,门就开了,里面上了年纪的老管家即使眼睛很花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李清引,激动地扭头就喊:“你们快看,快看是谁来了!”
已经被发现,李阳和没办法只能跟着李清引进去,一路都低着头不言语,生怕此时有谁上前问她月钱何时结一下。
然而陪着李清引收拾屋子,吃过午膳,去后院赏花,期间没有任何人问过她什么事。
“周管家,刘婶儿呢?怎么今日都没有见她呢?”
“哦,哦,刘婶儿啊?她……她卧床休息了,前几天不小心滑了一跤。”
李阳和关切道:“这冬天霜重路滑的,刘婶儿腿脚不方便,您让家里年轻的多照顾着她些。”
“是是是,我待会儿就过去看看她。”
李阳和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偷偷走到刘婶儿的厢房里,隔着窗子看过,李阳和连忙紧紧捂住嘴,转身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刘婶儿原本是很厉害的绣娘,后来战乱中没了半条胳膊,腿又有点瘸,可刚刚的屋子里,她佝偻着身子,手脚并用缝补着衣裳,估计是为了省些炭火钱,屋子里那么冷,就连炭火都没有点。
刘婶省吃俭用惯了,家里给她安排的活也轻松,可她总是偷偷接些帮人缝补衣裳的活儿,李清平当即又每月给她多加了五十文,所以从那以后刘婶再也没有去接过这样的私活。
抄手游廊的转弯处,李阳和蹲在地上哭了,刘婶儿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她是多没用,才会让上了年纪的刘婶儿再遭这样的罪?
冬日的夕阳是半死不活的惨淡模样,也没有霞光,远天只有淡淡的紫色,哀伤又凄凉。
李阳和去报官时下了莫大的决心,总共状告了二十九个人,其中有十二个还是上了年纪的长辈,这事儿闹得不小,传来传去,很快,整个山阴城都知道了。
一人一张嘴,一张嘴一说话,一说话喷出来的都是唾沫星子,唾沫星子里都是腐臭和中伤。
“状告长辈?问长辈苛要财产,啧啧啧,这还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呢,这还是世家公子争相求娶的大家闺秀呢,我儿当时上门求亲,他家还看不上,如今真是轮回报应!”
“可不是嘛,她爹爹自诩清流,这死了也没给自己闺女留下些东西,得亏当时咱们娶的不是他家闺女,否则这还不得倒贴银钱?”
“陆家是也落寞了吗?是养活不起这新妇了?要她去从长辈手里夺取财产?呵呵,钱氏那个夜叉星以后没脸出来见人了吧?”
艺荷听不下去了,“表姐,我们何必呢?大不了就遣散李家那些人,你以后还是要在陆家长久待下去的,这样可如何是好?”
眼前少女急的落泪,李阳和连忙安抚,话还没说完,李清引冷了神色进来,目光犀利地瞅着艺荷,嗤道:
“李艺荷,把你从小养到大的是李家,你眼下说的这些遣散的话,对得起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吗?”
艺荷愣了愣,连忙摇头解释,慌慌张张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担心表姐,姨母,姨母她待表姐……”
“艺荷,”李阳和开口制止,伸手揽住少女肩头,安抚道,“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午膳还没吃的吧?舅舅院子里蒸了草扎东坡肉,你去那里吃。”
艺荷破涕为笑,想起来外面那些诋毁中伤眼睛就酸的难受,躬身给李清引行了个歉礼后捂着口跑出去了。
屋里李清引心疼地抱了抱李阳和,自责道:“是姑姑没用,姑姑帮不了你什么……”
“姑姑你别这么说,”李阳和伸手抱紧李清引,扬唇浅笑,“爹爹还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咱们李家没有同辈的男儿郎,但是咱们女儿家不比他们差,子挚哥哥去考锁厅试,他要去收复失地,我也有我的责任,我也要守住我们的家,祖宅还在,你们还在,家就在。”
“况且,我又怕什么唾沫星子呢?总不能因为那几个拈酸长舌妇就活成了个套子里的老鼠,我这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那些冷嘲热讽的呀多半是嫉妒,不过是诋毁诋毁旁人显得自己优越罢了,可我就偏不如他们意,等我把属于我们李家的都要回来,今年和和美美的,咱们过个好年。”
屋子里的金鱼灯栩栩如生,鲜艳明媚的颜色落在两人身上,李清引笑了起来,轻拍少女肩头,“你同我想的一样,世上哪有被强占了,财产还不能要回来的道理,为了那几句别人口中的名声,饿死了全家的人大抵都是蠢货和伪君子,明日对薄公堂,我同你一起。”
李家本来就是山阴城望族,李阳和同李清引的才名远扬,执事的不敢怠慢,当年也都有字据,官司很是顺利,那天是腊月初八,说是腊月十二之前就把所有欠李家的全部归还。
大晴天,旭阳洒在蕙仙巷的南天竹丛上,蜡质的叶子又被镀上灿灿金光。
钱绍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八九十斤上好的腊八米,全部给了艺荷,说是身为长辈要照顾照顾小辈们,权当发压岁钱了。
艺荷兴奋的满脸通红,也没有敢使唤陆家的奴才,就用个木板车一路从务观道陆家呼哧呼哧拉到了蕙仙巷李宅,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娇嫩的肌肤上,映着冬日里的旭阳,笑的眉眼弯弯。
李阳和同李清引看见了就哈哈直笑,帮拉了进来后都调侃着说原来他们李家的小哭包竟然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
艺荷腼腆地把头埋在李阳和肩头,撒娇说:“累死啦,表姐,我要吃刘婶儿做的芥菜肉丸咸骨粥……”
抱厦前的蒲苇席帘里,刘婶儿拄着拐杖应声而出,很是宠溺道:“小馋猫,这次配着粥吃的是要苹果糯米饼还是要海棠酥?”
李阳和扭头,旭阳洒了满脸,“刘婶儿你可不能惯着艺荷,前几天发烧,大夫说不能吃油腻的。”
艺荷一听,顿时耷拉个脑袋,刘婶儿哎吆一声问:“发烧了?我给她熬姜汤去。”
“别,”艺荷听见姜汤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头摇的跟个波浪鼓似的,“我早就好了,我不喝姜汤。”
刘婶伸着头,问李阳和:“这馋猫今天吃不了油腻的了,那还做不做呀?”
李阳和笑的眉眼弯弯:“做做做,她吃不了,我能吃呀……”
“李阳和,”李清引指着李阳和笑,“你净会欺负小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奴才们去把腊八米的袋子解开,阳光映衬下,红豆、桂圆、莲子、薏米、红枣干、葡萄干、花生、糯米都闪烁着温润晶莹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