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为何我们不喜欢冲突

野草就是没人爱过的花。

——美国诗人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

一个男人在后院里叫骂不休。他的邻居无意中听到了吵闹声，便走到两家院子之间的矮栅栏跟前，询问是否一切都好。

“不！没有一件事是好的！”那男人怒喝着回答，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对邻居发火，满心愧疚。他站起身，想摆脱愤怒的情绪。他手里握着一大把拔出来的杂草——蒲公英、旱叶草，还有当地其他品种的杂草，邻居猜想，这就是那男人愤怒的根源。男人朝自己的花园扬了扬头。“这些可恶的杂草！你是怎么把这些讨厌的东西挡在外面的？”

邻居看得出，尽管充满挫折感，但这个男人很看重自己的院子。一棵美丽的柠檬树靠着后墙边生长，各种各样的开花植物令人愉悦地点缀在院子各处，最终又引导人的视线回到柠檬树上。她说：“我想你兴许用错了方法。这些植物有着又长又细的根，而且它们的鳞茎被拔断后会残留在土里。它们是狡猾的九头蛇怪：被砍掉一颗脑袋，又会长回来十二颗。”

“啊！杂草是我现在最不想对付的东西！”男人说，“我没时间一根一根地把这些难缠的杂草拔出来。我整天工作，只想回家以后能看到一个漂亮的院子。”

“我可以教你怎么做。”邻居主动提议，“这也可以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再说杂草也不全都是坏的，它们也会做好事。它们长长的根把养分带到土壤表面，下雨时还能使土壤更加稳固；它们的叶子可以做成很棒的沙拉配料。”

男人不以为然。“沙拉不对我的胃口，谢谢你主动帮忙，但不用了。我要继续按照我的法子来，接着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他又拔出几株杂草，带着一股愤怒的力量（简直能让人联想起骑士挥剑屠龙）把它们扔进堆肥堆。“或许我该把整个院子一烧了之。”他低声嘟哝着大步走回屋里。

在花园里，我们不想见到杂草，同样，在思想上，我们不想跟人产生分歧，发生争论。分歧和杂草在很多方面很相似。它们在我们的花园和思想中发芽。往好了说，它们是讨厌的东西；往坏了说，它们是致命的敌人。我们不少人对待分歧就像这个男人对待杂草一样——认为它们是需要打败并加以摧毁的东西。

本书想要介绍的是富有成效地表达分歧意见，这需要我们转换思维模式，就像男人的邻居说的那样。为了开始理解它，我们先要消除一些关于“分歧到底是什么”的常见误解。

误解1：分歧很糟糕

它们并不糟糕，但可能没有意义。没有人教我们怎样表达富有成效的分歧。

我们跟坚决要把自己叫起床的闹钟争论；我们跟磨损或者不再合身的衣服争论；我们跟自己的身体争论；我们跟宠物争论；我们跟差点儿绊倒自己的减速带争论；我们跟交通高峰期的车流争论；我们跟自己的上司、老师和家长争论；我们跟电脑和技术争论；我们跟自己的亲朋好友争论；我们跟伴侣和孩子争论；我们跟电视争论；我们跟天空争论。我们甚至跟自己争论。就连睡着的时候，争论也会偷偷摸进我们的梦境。难怪我们会大吼大叫起来——这真令人喘不过气！

雪上加霜的是，每当我问人们对争论有何看法时，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认为争论毫无意义。

既然争论既不愉快又毫无意义，我们干吗要争论呢？

尽管事后争论显得毫无意义，可在当时，难道你不觉得争论在所难免吗？一点儿也不假：在事发当时，争论为我们执行了一项关键（却不受重视）的任务——提醒我们一件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个人的偏好、对达成共同目标的最优策略的直觉，抑或是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正受到威胁。这种濒危的感觉引发了强烈的情绪。我们常常能注意到并抑制情绪的累积，等待更好的时机，要么就告诉自己，这不值得我们耗费精力。我们还建议其他人理智地选择是否战斗，尽全力维护内心的平和。但要是我们总把挫败感埋得太深，我们就会以为陷入挫败都是自己的错，因此而痛苦自责。如果我们这么做，争论的频率固然会降低，但持续的低度焦虑会慢慢侵蚀我们的身心健康。如今，美国有1/5的成年人患有某种形式的焦虑障碍，3种绝望相关因素（自杀、服药过量、酒精相关疾病）导致死亡的比例在过去10年里不断增大，美国人的平均寿命数十年来首次走低。逃避负面情绪并不能让它们消失，它们总会找机会出现——哪怕这样会把我们害得不轻。

我们需要杂草，我们同样需要争论。著名的婚姻研究专家约翰·戈特曼博士说，一段没有冲突的感情，就是一段缺乏沟通的感情，注定会失败。每当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站在自己特有的角度讨论事情时，不可避免会发生冲突。争论，标志着这段感情的基础土壤是健康的。（戈特曼推荐正面沟通和负面沟通的比率应为5∶1，这确保了争论保持双向流动——因此能在不产生压倒性负面影响的情况下得到解决。）

我们大多数人从未学过怎样争论，怎样表达分歧。从来没人教过我们怎样驾驭负面的沟通，好让我们承认负面因素，强化正面因素。好在这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们可以学习这项技能。

在此之前，我必须做一番自我介绍：我是怎么迷上“富有成效的分歧”这一主题的，为什么各位应该听我来阐释。每隔几年，妈妈就会问我到底是做什么为生的，而我总是很难解释清楚。过去20年，我以创业家、工程师和项目领导的身份，在亚马逊、Twitter（推特）和Slack等高知名度、高速增长的科技初创企业工作。我要跟工程师、设计师、市场营销人员、研究人员、数据分析师、客户支持代表、商业领袖和客户合作共事——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问题，不同的焦虑冲突，不同的追求动机，以及衡量成功的不同标准。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在不断变化的制约条件下，帮忙促成有意义且富有成效的合作。与此同时，我一直在研究认知偏差、逻辑谬误和系统思维，并将所学应用到我的工作当中。2016年，我发表了一篇名为《认知偏差列表》（Cognitive Bias Cheat Sheet）的文章，对200多种认知偏差做了分析和简化。这篇文章在网上疯狂传播，世界各地的学者和研究人员都将其采纳为一种重塑认知偏差的方式。与其将这些认知偏差视为“心智漏洞”而不屑一顾，我们不如应该相信人类的大脑采用这些思维捷径是有充分理由的。在一个信息过载、时间和注意力稀缺的世界里，它们持续帮助我们把事情做完。与其与这些认知偏差对抗，不如将我们的经历用在培养诚实的认知偏差上，也就是说，接受我们自己的局限性，并始终保持开放的心态来对待那些能证明我们的思维存在盲点的证据。

过去几年，我通过网络和面对面的方式做了大量实验，用来检验现有的认知偏差和沟通习惯理论，以及管理这些认知偏差的更优策略。这些研究说服了我：富有成效地表达分歧是任何人都能掌握的最重要的元技能。

当我看到人们太过礼貌、回避冲突的时候，我会比看到冲突浮出水面、为众人所知晓时更担忧。隐藏分歧比暴露分歧糟糕得多。《绝对坦率》的作者金·斯科特把这种维持友好的冲动叫作“毁灭性的同理心”，因为它引发的问题远比解决的问题多。它是不折不扣真正存在的，而且已经开始在我们的企业中、餐桌上，甚至我们自己的脑袋里扎根。每当人们对某件事特别在乎，但出于文化和性格方面的原因又觉得最好不要直接和他人发生冲突时，便会发生这种情况。

争论是团队健康的标志而非病态的表现，允许富有成效地表达分歧和不满的文化，更有可能造就成功的关系、企业和社群。

所有的争论都一样吗？当然不是。下面我们要像解剖青蛙一样，把争论剖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我们不能一刀切地说所有争论都不好，就像我们不能说所有的青蛙都有棕色的眼睛一样。棕色或许是最常见的，但这种说法否定了多样性，同时也妨碍了我们进行进一步的审视。

展开自己单一维度的认识，我们会发现，出于同样的原因，诸如“争论好”或“争论坏”这样的简单概括并不充分：它掩盖了仔细审视争论所揭示的惊人多样性。让我们先把争论分为富有成效的和没有成效的这两种。当争论结束时，我们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更好的理解，或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了更好的计划，这便不仅抵消了争论带来的消极情绪，还让情绪变得积极了起来！

通过分类，我们可以提出更好的问题。是什么让争论富有成效呢？我怎样才能使自己的争论更有成效？一如对待任何艺术品，我们可以带着好奇心研究这个主题，学会以新的方式看待它们。让我们从小处着手，忘掉此前对分歧和争论的认识。

误解2：争论可以改变他人的想法

我们只能改变两件事：我们自己的想法和行为。

什么是分歧呢？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分歧是两种观点之间不可接受的差异，它们充斥着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

来自日常生活的例子：

有人突然冲进来，抢占了你耐心等了颇久的停车位。

你不小心睡过了头，于是责怪伴侣太早关掉了闹钟。

你打电话给零售商，投诉刚买的裤子就裂了缝，你想要退款。

来自网络对话的例子：

你的姑妈为一个被控性行为失检的名人辩解，你认为，站出来指证此人的人太多了，这人不可能是无辜的。

你朋友的Facebook（脸书）主页上爆发了一场争论，内容是戴某种帽子会不会让人变成种族主义者。

你觉得朋友圈里分享的照片看上去像一条缀有金色蕾丝的白裙子，而其他人认为它似乎更像是一条缀有黑色蕾丝的蓝裙子。

来自神话和虚构作品的例子：

萨姆坚持让脾气暴躁的朋友吃些绿鸡蛋和火腿，而朋友一点儿也不想吃。可萨姆就是想要他们吃。

宙斯把普罗米修斯锁在悬崖上，让一只巨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又让它每天再长出来，因为宙斯认为普罗米修斯不应该把火送给人类当礼物。

电影《星球大战》中达斯·维达希望卢克·天行者加入自己，结束破坏性的冲突，恢复银河系的秩序。卢克拒绝了这个提议。

来自政治的例子：

你认为应该对富人增税，而你的父母认为应该对所有人征收统一税。

你认为每个人都有必要获得免费的大学教育，而参议员认为联邦政府应该只为有资格申请贷款的人支付学费。

你投票给候选人A，因为你认为他更有可能在大选中获胜，而你的朋友投票给候选人B，因为他们认为B在当选后会做得更好。

来自你内心独白的例子：

你觉得自己不应该吃第三块比萨，但你非常喜欢吃奶酪。

你想买一辆新车，但你也想存钱。

你希望天气阳光明媚，但又想围上你刚买的新围巾。

——

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得出同一个结论：解决分歧的最好方法是改变某人的观点。如果观点没有差异，分歧自然就会消失。那么，哪一方愿意主动退让呢？

在我们对分歧的定义（两种观点之间不可接受的差异）中，关键词不是“差异”，而是“不可接受”。一旦观点之间的差异大到不可接受，我们的动机就会从理解对方转向改变对方，而这种转变造就了一个充满麻烦的世界。

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可一旦涉及改变他人，我们的选择就受到了限制，结果也可能大相径庭。有时候，我们试图改变他人想法的努力实际上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让他人更加坚定地秉持当前的想法。这叫作逆火效应。

例如：

·你有两个好朋友开始约会。后来，两人分手，朋友之一要求你不再跟另一个朋友保持友谊。逆火效应或许会让你偏向另一个朋友，甚至更加同情他。

·你的老板告诉你，为了在工作中保持敏锐，你必须在周末工作，下班后也不能喝酒或抽烟。逆火效应或许会让你抽更多烟、喝更多酒。

·你的哥哥支持的球队，跟你从小支持的球队是死对头。你哥哥支持的球队赢了，他挖苦你说，你不应该再支持你心爱的球队。逆火效应或许会让你出门购买更多该球队的物品，并在下次见到哥哥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展示出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所有这些因逆火效应而出现的行为有一个共同点：我们感觉它们干涉了个人自由，不可接受。评判分手的责任出在哪位朋友身上，要不要沉溺于香烟和酒精，或者想支持哪一支球队，对于这些事，我们并不执着。然而在一件事上，我们都有一个强烈的信念：他人不应该为上述情形向我们提出要求。如果他人冒犯了这一深层的核心价值观，那就会激发强烈的逆火效应。

在古希腊神话里，厄里斯是掌管不和、混乱和痛苦的女神，她告诉我们，如果试图改变他人的想法，那我们会惹上多大的麻烦。

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都受邀参加忒提丝和佩琉斯的婚礼，厄里斯却没收到邀请，她勃然大怒。什么？他们不想让她带着混乱、痛苦与不和毁掉他们的美好时光？坦白地说，我觉得这是个很公正的理由，但厄里斯不这么想。“我的确是不和女神，但这又不是我的错！”宙斯拒绝改变主意，厄里斯决定让他看看混乱、痛苦与不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典型的逆火效应：宙斯想限制厄里斯的自由，但反倒让事态升级了。希腊诸神尽管威力强大，但似乎非常不擅长处理分歧。）

厄里斯溜进婚礼现场，朝人群扔出一个刻有“献给最美的人”字样的金苹果。（现在，轮到厄里斯想要改变宙斯“永远不邀请她参加婚礼”的心意了。）

显然，奥林匹斯山上的每一位女神都想要获得最美头衔（那时候，希腊众神并没有料到日后会出现“选美是一种性别歧视”的观念）。宙斯知道这件事可能会使现场乱作一团，他想起害羞的牧羊人帕里斯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最公正的法官，便指派他来做定夺。

由于现场只有一个苹果，也没人想到要给一大堆苹果都刻上字来避免这场闹剧，女神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如果她们的目标是让帕里斯给出诚实公正的意见，那她们大可直接问他。但情况恰恰相反，一众女神各自设计了最大胆、最狂野的贿赂手段，好让帕里斯偏向自己。

帕里斯权衡了一下，裁断阿佛洛狄忒是最美丽的女神，因为她给出了最棒的贿赂。这就是说服的运作方式……它迥然有别于富有成效地表达分歧。说服是通过一连串的激励、奖励，有时甚至是威胁，以求获得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决定。阿佛洛狄忒“赢得”了这场争论，是因为她许诺要把特洛伊的美女海伦的心许给帕里斯，但这种“胜利”真的意味着她最美吗？谁也说不清。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就是特洛伊战争因此爆发，这场战争持续了几十年，最终导致特洛伊城的覆灭。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说服宙斯——或者，如果我们再往回追溯，一切只是因为厄里斯试图改变宙斯拒绝邀请她参加婚礼的主意。分歧累积到足够多的话，可能会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到那一天结束的时候，没有人改变主意，每件事都适得其反，厄里斯会带来不和、混乱和痛苦的名声，再次得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确认。

我们可以从这个故事里吸取什么教训吗？当我们想方设法借助任何可以使用的手段（包括劝说、贿赂、威胁和其他暴力手段）来“赢得”争论时，我们最终并不会得到期待的结果。充其量可以说，阿佛洛狄忒得到了那颗毫无意义的苹果，厄里斯复了仇，然而下一天、下个月和下一年的分歧，在表面之下的过度怨恨中永远扎下了根。

改变想法真的很难。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想法，你可以靠着几分运气加以改变，那就是你自己的想法。回想一下你最近一次改变想法的情形：你是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还是逐渐改变的呢？

即使在“决定”改变想法以后，我们也仍然倾向于继续保持原先的观点。这就是所谓的“持续影响效应”，它是两百多种认知偏差中的一种。这些认知偏差微妙地影响着我们的思考方式，我们将在第3章详细讨论。

如果不能改变想法，至少我们可以改变人们的行为，对吧？改变别人的行为是有可能的，尤其是动用武力。但这同样很容易引发逆火效应，只不过它来得不那么明显。厄里斯会受邀参加下一场盛大婚礼吗？可能性不大！下一次再有人问谁是最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还能获得这个称号吗？不会——除非你想再让一座城市沦陷。同样地，如果我贿赂儿子，许诺他可以在电子设备的屏幕前花更长时间，但交换条件是他打扫房间，他心中真的就会发展出清洁的美德和个人责任感吗？不会。将来没人提醒，他也会主动打扫房间吗？不会。如果你强迫员工在规定时间上班、按规定的时长工作，他们会把任务完成得更好吗？商店的忠诚计划会让顾客更忠诚吗？违反法律的公司所受到的处罚能让它们下一次更遵守法律吗？不会，不会，完全不会。

好吧。如果我们不能改变想法，改变行为也靠不住，那还有什么出路呢？第一步是承认逆火效应，密切关注分歧的长短周期，看看它们在可见和无形的世界里怎样演变。

如果你在自己的生活中看到这样的模式——问题出现了，你给予它们一记重击，它们消失了，接着不知怎么回事，它们又神奇地出现了，那么别骗自己了，别想着这些杂草过半年就会自己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藏到了地下，为下一季的生长积蓄力量。

——

不出所料，翌年春天，那个男人的院子里再次杂草丛生。这一次，他没有拒绝邻居的建议，而是主动去请教，邻居也答应过来评估一下情况。

一开始，邻居说：“杂草也是植物，只不过，我们不乐意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植它们。如果你看看它们有什么益处，它们其实能让你院子的生态系统变得更健康。别老想着消灭它们，要把它们想成很容易养活的植物。”

邻居接着说：“我们应该把花园看成一套鲜活的生态系统，它包含杂草，也得益于杂草，并非只有根除了杂草才算健康。你哪怕不喜欢杂草的根茎，也可以把它们拔出来，感谢它们的效劳，并用杂草的叶子、茎秆和花堆肥，这样一来，虽说它们死了，但它们还可以为你院子里的其他植物提供养分。它们是维持表层土壤最廉价的工具！”

“哇！真是颠覆认知，但好吧。”男子停顿片刻，接着问，“我还是拿不准，我怎么能容许院子里长杂草呢？对我来说，没有杂草的院子实在是太棒了——我能节省很多时间。为什么有人会希望杂草更多一些呢？”

“这与希望杂草多些少些没关系。”邻居说，“看看我的院子。杂草比你家少，尽管我没花你那么多时间拔草。我在院子里劳动的时候，会时常思考明年想要栽种哪些植物，哪些植物是我可以彻底挖掉好为其他东西腾出空间的。这就需要经常理解地面之下发生的事情，虽说我没法儿直接看到它。而你每年只出来一次，在院子里度过和杂草对峙的几个星期，其间咬牙切齿，举起拳头，大骂脏话。”

“我来自一个……吵吵闹闹的家庭。我父亲也这样。很抱歉。”

“没必要道歉。毕竟我们是因为这件事才见面的，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一年到头时不时花少许时间在院子里，琢磨琢磨杂草、园艺作物、昆虫、其他小动物和泥土。即使在看不到杂草的时候，我也知道它们还在那儿，蛰伏在土壤里。我期待，甚至欢迎它们明年春天再出来。这不是一场战斗，因为我们都身处其中：杂草、园艺作物、动物、园丁、花园、云彩和星星。”

“好吧好吧，你把我说服了！”他们笑了，然后邻居花了几个小时研究、梳理男人后院里植物、泥土和自然之间上演的恢宏大戏。

误解3：争论会消失

争论有深深的根脉，总能找到卷土重来的法门。

以上关于杂草的故事并不完全出自虚构。凯莉安和我在结婚后的最初6年里搬过5次家，2014年，我们在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买了一栋房子，打算在这儿扎根稍微久一些。我们的大儿子尼可当时4岁，我们希望他能在同一个地方稳定地升学，并且机会合适的话交到一些朋友。

直到第二年春天到来，我们才意识到，还有些东西也决定在我们的土地上扎根：这是一种会开出可爱黄色小花的植物，名叫酢浆草，也叫酸草。我敢肯定这是厄里斯最喜欢的花。

第一次把它们清除干净时，我们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但事实证明，我们太天真了，酢浆草的打扰是永无止境的。你拔掉的每一株酢浆草都会留下一打或更多的小鳞茎，静静等待来年长出新的植株。刚当上新业主的我们兴奋地安顿下来，在后院干活儿时，这些黄色小花变成了我们的噩梦。我们怎样才能摆脱它们呢？我变得走到哪儿都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它们的身影，还开始根据院子里长着多少酢浆草来对邻居评头论足。

每一段关系都像一座花园，而每一座花园里都有杂草。争论是我们关系中的小小杂草，围绕着我们有意种下的东西生长。有些争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糟糕，而且出现时很容易解决；有些争论则丑陋到你决定对它们动用炸弹，于是院子里的那块地就如同焦土一般遭到永久的废弃。但不管怎样，杂草总是会随着时间的前进重新长出来，哪怕我们试图一劳永逸地除掉它们。

不光我们发生过的争论是这样的，我们没发生过的争论也是这样的。

争论不会消失，因为它们有着很长很长的根脉。它们有可能从现实的表面消失，但它们只是藏起来了而已。在一段关系中，我们必须定期做出一些妥协，以弥合我们不同的品味和偏好之间的差距。大概没有什么策略能帮我们彻底地把对方的品味和偏好“扭转”到我们自己这头来。如果你认真地思考这一点，那它再明显不过了，但要是你用“这对我有什么意义”的思路去解决“有什么正确的做法来平衡我俩的偏好”之类的分歧，你就很容易卡在错误的道路上。为了弄清楚我们到底在争论什么，不妨先来讨论三个不同的分歧领域：头、心和手。

头、心和手

要想使分歧有意义、有成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记得问对方：“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真实性、意义，还是用处？”换句话说，这个分歧是关于头、关于心，还是关于手的？如果你们的答案一致，那么就可以继续沟通了。

当我们和某人产生分歧时，留心我们正在体验的领域非常有必要。这三个领域分别是：关于真实性的焦虑（头的领域：信息和科学）；关于意义的焦虑（心的领域：偏好和价值观）；关于用处的焦虑（手的领域：可行性和规划）。它们各自代表现实的一部分，在对话中有不同的验证规则和含义。在一个领域能发挥作用的分歧解决办法，在另外两个领域则未必有效果。

头的领域：什么是真的？

如果一个分歧可以用信息来解决，我们就称其为头的冲突，因为它的要害是可以在现实世界里被校验真假的数据和证据。它通常与“是什么”有关。

例如：两人争论谁花了更长时间看自己喜欢的节目而非对方喜欢的节目。解决这一分歧的关键是，测量两人最近几天的看节目时长。

心的领域：什么有意义？

如果分歧只能通过个人品味来解决，我们就称其为心的冲突，因为它关乎个人的喜好、价值观和判断力，而这些只能由自己来决定。它通常与“为什么”有关。

例如：两个人在争论某个节目是否值得一看。解决这一分歧的关键是，个人品味、联想能力，以及对不同叙事方式的鉴赏力。

手的领域：什么有用？

如果分歧只能通过某种形式的检验或等待将来事态的发展来解决，我们就称其为手的冲突。它通常与“怎么样”有关。

例如：两个人就平衡各自看电视的时间的最佳方式进行了争论，为此，他们考虑了偏好的不同、节目安排的不同和个人安排的不同，希望做出双方都认同的安排。解决这一分歧的关键是，它在双方关系中能发挥多长时间的效果。

分歧总是至少涉及三种冲突之一，但有些分歧混合了上述两种或三种冲突。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问问“它跟什么有关”可以帮助我们区分不同的争论，并且很容易就应该先处理哪种争论达成共识。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指出。有时候，我们认为自己与某人意见不一致，却没有意识到我们实际上是在与自身恐惧和胡思乱想的投射（还有我们最害怕的东西）在争论。跟投射很难展开富有成效的争论，因为它总是符合我们最严苛的刻板印象。它总是按照我们的预期行事，它的任务就是落实我们最严苛的刻板印象。与投射争论的解药是，知道你所反对的是谁，保证对方是一个在跟你对话的真正的人，然后听取其观点，而不是把你想说的话硬塞到对方嘴里。

如果你发现你是在跟自己的投射争论，那你最好还是坐下来，因为争论将持续很长时间。

如今，凯莉安和我在这栋房子里已经住了5年，霸占我们院子的可恶酢浆草的确减少了，但更重要的是，每年春天，当酢浆草在院子里发芽的时候，我学会了欢迎它们。它们会开出漂亮的黄色花朵。我们的孩子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可以吃，味道还不赖。当然，我们的本能仍然是一看到这种植物就立刻把它们拔出来，但现在，我们会带着一丝惺惺相惜的敬意完成这项任务，因为它们跟我们一样，都热情地向往着在阳光明媚的大地上扎根。如今，这场争论属于手的领域了，它不会结束，相反，它开启了一场开放对话，陪伴着我们度过一年四季。

等你学会理解争论如何在我们跟他人及自己的关系里深深扎根和反复出现时，你才可能把它们视为伙伴而非敌人，保持混乱和秩序的有益平衡。

分歧的馈赠

真相1：争论不是坏事。它们暴露了需要我们关注的议题。

真相2：争论不是为了改变想法。它们的目的是把想法聚集到一起。

真相3：争论不会消失。它们有深深的根脉，会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要我们投入其中。

为什么我们觉得争论讨厌，这很容易理解。我们没时间对付这些破事！没有争执地过完一个星期，哪怕一天，都令人无比轻松、快乐。我们怎么会想要更多的分歧呢？

处理得当的话，争论是机会。建设性的分歧，配得上你的期待而非恐惧。它能带来互惠互利的结果。

富有成效的分歧会结出果实：它消除了威胁，降低了风险，促成了交易，做出了决定，结出了安全之果；它揭示了关于世界或彼此的新信息，让我们更深刻地看到和理解现实，结出了成长之果；它让我们聚到一起，带给我们彼此建立信任的机会，结出了联系之果；它教我们用合作的心态行事，强调好玩、冒险、趣味甚至敬畏，结出了快乐之果。

我们都碰到过良性的争执、冲突和分歧（不管你想怎么称呼它们），结束时我们共同进步而非相互毁灭。它们常常令人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从不期待这类事情能结出硕果。在谈到富有成效的分歧时，学会怎样增加这种惊喜的出现概率，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

这种视角需要时间才能展开。但一如前面那位邻居所说，这不是一个希望碰到更多或更少分歧的问题，因为我们在这件事上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假设人类势必纠缠在一起，那我们怎样才能好好相处呢？

如今，创建富有成效的争论这门艺术有各种实际的应用场景。我们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两极分化，哪怕是看上去最冷静的禅宗大师也有极限。

本书剩下的部分将带你梳理创建富有成效的争论的“方法”，向你介绍值得尝试的8种有关对话的习惯和事物，它们能帮助你把令人沮丧的战斗变成富有成效的愉快交流。我想告诉你，练习这门艺术，你能获得3种超能力，它们会极大地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1.分歧不再令你沮丧。你感觉它们不再像死胡同，而更像进入未探索领域的大门。你将学会在看似走投无路的时候，识别出保持开放对话的途径。

2.你最终能减少重复的分歧，不是因为你回避了它们或是抑制了它们，而是因为你有能力结束那些不断把同样的分歧一次次送回你生活的循环。你将学会把分歧连根拔起。

3.世界会变得更宽广，因为你不会排斥各种站在分歧另一边的有趣对话、想法、人和机会。你会发现，你变得更乐于与多年不曾接触的人和想法打交道。你会发现，对立的观点从内部看很不一样，但却并不像你通过从外部观察所预测的那么糟糕。

解决分歧，是一种沟通元技能

有人把创建富有成效的争论叫作“元技能”，我称它为超能力，因为这种技能能够提升你其他所有的技能。

它的地位等同于阅读、写作或批判性思考。对元技能的投资极为重要，因为只要你在富有成效地争论方面做得稍微好一点儿（例如，哪怕稍微好5%~10%），你的生活就会改善50%~100%。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在生活中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需要沟通和处理分歧的能力。如果你能学会在扮演不同角色时富有成效地展开争论，你就将成为更好的朋友、更能干的同事、更忠诚的伴侣、更主动的家庭成员，甚至更卓有成效的世界公民。说它是一种超能力，是因为这兴许是你可以着手锻炼的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一项技能。很少有人获得过系统性的指导，因此，大家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如果你对富有成效地争论还持观望态度，很正常。观望态度很安全。实际上，你现在就可以环顾四周，看看大多数人是怎样把大部分人生消耗在骑墙观望上，等着弄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做的。愤世嫉俗、徒劳无果和沮丧挫折不只令人不快，更是我们熟悉的魔鬼。不过，在你安于骑墙之前，我要再告诉你一件事，它兴许有助于让你主动跳下墙，选定自己的立场。

你拥有的选项不是隐藏情绪和表露情绪。它更像是《星球大战5：帝国反击战》中达斯·维达给卢克·天行者的选择：“我们可以结束这场破坏性的冲突，为银河系带去秩序。”听起来似乎颇具诱惑力，对吧？在达斯·维达的帝国愿景里，所谓秩序，就是建立一套牢不可破的权力等级制度，他们两人站在最高处，把其他所有人踩在脚下。隐藏情绪或许能结束冲突、带来秩序，但它做到这一点靠的是压抑真正的自我，而真正的自我会以焦虑、绝望和皮肤苍白、皱纹密布（如果你跟黑暗面混到一起）等隐秘的形式重新浮到表面上。千万别这么做！不要向绝望屈服。还有一条既非完全混乱也并非秩序十足的道路可选：如果戈特曼博士开出的药方没错，那么我们可以把目标定为83%的秩序和17%的混乱。要想让人际关系和对话变得富有成效，不光需要秩序，也需要混乱。

总而言之，从有序和混乱中找到平衡，就是本书教给你的第一课。至少，它会像是那只有放射性的蜘蛛，咬你一口，让你重组精神DNA（脱氧核糖核酸），获得超能力。至于设计超级英雄打扮、想出朗朗上口的口头禅，这一切还得靠你自己。

如何阅读本书

在本书中，你将学习哪些内容呢？我们现在简单梳理一下。

在第1章，你将学习观察焦虑是怎样在你脑海里启动的，又是怎样充当指向你最重要的个人信念和期望的路标的。

在第2章，你将学习怎样区分不同的内心声音，它们会影响对待分歧的方法。我们将以疫苗接种这样一个存在两极观点的问题为例，来揭示怎样从非黑即白的阐释转换到有着更多角度、更高包容度和灰色地带的阐释，展开富有成效的对话。

在第3章，你会看到认知偏差怎样让分歧变得复杂，进而使我们不能完全公平地做出决定（如招聘决定），然后，你将学习在这些局面下可以做些什么来减少认知偏差造成的损害。

在第4章，你将学习怎样识别出伪装成聪明观点的推测、刻板印象和过度简化。我举了一个自己跟好友讨论政治的例子，借此说明清晰地表达自己内心所想和对别人的想法妄加揣测之间能够产生巨大的差异：破坏亲密关系，或者巩固亲密关系。

在第5章，你将了解到提出能带来意外答案的问题的力量。我将阐述问题怎样把对话引导到原本很可能会错过的有着洞见力的新地方。

在第6章，你将了解为什么我们需要在团队里加入跟自己意见相左的人。我会分享一个关于多次尝试讨论枪支暴力和枪支管制提案的故事，以揭示在共同构建争论的时候，我们的分歧怎样产生成效。

在第7章，你将了解我们产生分歧的物理空间和媒介对分歧的结果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将借助这一透镜，剖析一场关于移民执法的激烈分歧，来让你明白，为什么有必要营造一个期待甚至鼓励人们提出不同意见的中立空间。

在第8章，我们将探讨为什么要允许在部分人认为太过危险、连提都不能提的主题上存在分歧，以及为什么这么做很重要。

在本书最后，我按照对各章节贡献最大的顺序，列出了一些我推荐的延伸阅读资料。

就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所带来的馈赠，分歧的馈赠在本质上不见得是好事，必须把它们跟我们的价值观体系放在一起来斟酌。在我们现在进行的种种激烈对话的背景下，从来没有人传授过争论与分歧的馈赠。我们参与也放大了许多无益的争论，因此，我们必须为它们所造成的连带损害承担责任。我们无法避免分歧，一如我们避不开杂草，我们越是试图从世界上消除冲突，就越是把冲突推进阴影，而冲突则会在阴影里变得愈加强大，只等着下一次卷土重来。

前进的道路应该很明确了。我们必须走进分歧的中心，怀着承认它、欣赏它的意图与它合作，创造我们希望在此生活的世界。我邀请你们接受这一冒险的呼吁，这是我们迎接当今所有全新挑战必不可少的全新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