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不要被简单的外表欺骗

1　砖头

“我来时，罗马是一座砖石之城，我走后，留给后世一座大理石的城市。”

据说，这是两千多年前古罗马帝国开国皇帝恺撒·奥古斯都（Caesar Augustus）的豪言壮语。如果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那么他就是在夸大其词：1古罗马确实是一座砖头建造的城市，但它并未因此而失色半分。

奥古斯都因此也成为一个悠久传统的一部分，那就是诋毁或忽视一种最古老、用途最广泛的建筑材料。罗马伟大的建筑师和作家维特鲁威（Vitruvius）对它只是顺口一提。2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于1751年出版的法文巨著《科学、美术与工艺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of the Sciences，Arts and Crafts）激发了亚当·斯密的灵感，让他写下了关于扣针工厂的著名描述3——不过，狄德罗并没有屈就费心，在自己的书里放入有关制砖的任何图像。4

那是因为砖头实在是太简单了：几千年来，人们一直无师自通地用砖头建造各种东西，从简单的结构到宏伟的大型建筑物。巴比伦的空中花园是用砖石砌成的，《圣经》中的巴别塔（Babel）也是如此。《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第3节写道：“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5到了第5节，耶和华降临，对这一切体现出的狂妄自大极其不满意，于是钟爱砖石的巴别城公民遭到了惩罚。

正如詹姆斯·坎贝尔（James Campbell）和威尔·普赖斯（Will Pryce）在其有关砖砌建筑历史的著作中所指出的那样，这些谦逊的长方体无处不在。6地球上最大的人造结构，中国的明长城主体是由砖块建造的。缅甸令人惊叹的蒲甘神庙、波兰壮观的马尔堡城堡、意大利锡耶纳市政厅和佛罗伦萨主教座堂、伊朗伊斯法罕的桥梁，以及伦敦西部的汉普顿宫，所有这些都是砖砌建筑。还有世界上最伟大的教堂，包括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最著名的摩天大楼，例如曼哈顿的克莱斯勒大厦，乃至泰姬陵，莫不是如此。砖头，砖头，全是砖头。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曾经夸下海口说，给他一块砖，他能够使其拥有等重黄金的价值。7

这一切的历史源远流长。砖块似乎自文明诞生之日起就与我们同在——现存最古老的砖块是考古学家凯瑟琳·肯扬（Kathleen Kenyon）于1952年在约旦的耶利哥发现的。这些砖块已有9600～10300年的历史，只是一块块在阳光下烘干的土坯，然后垒在一起，并用泥浆黏合。8

砖块向前发展的另一个重要步骤是简单的砖模，砖模同样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至少已有7000年的历史，埃及底比斯的一幅墓葬画对此也有着非常清晰的描绘。砖模是一个木制的矩形，有四个侧板，但没有顶板或底板，人们可以在其中填满黏土和稻草，从而更快地制出更精确的泥砖。这些模具制造起来显然并非易事，因为它们早于金属的使用，一旦被制造出来，立刻使泥砖更加便宜，品质也更好。9

即使在干燥的气候下，晒干的泥砖也通常难以持久。烧制的砖块则更加耐用，它们更坚固，并且能够防水。好几千年前，人们就已经学会在大约1000摄氏度的高温下加热黏土和沙子来烧制砖块，不过当时造价很高。据乌尔第三王朝的记载（可追溯到4000多年前），一块银子大概可以购买14400块泥砖，但只能购买504块烧制的黏土砖——也就是说，每一块烧制的黏土砖可换取将近29块泥砖。大约1500年后，到了巴比伦时代，砖窑的技术得到了改善，烧制的黏土砖价格降到了2块到5块泥砖的水平。10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个价格仍然太贵了，因此便宜并且易得的泥砖也许仍然是世界上建造房屋最流行的材料。11但是，正如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阿比吉特·班纳吉（Abhijit Banerjee）和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所观察到的那样，烧制的砖头可能成为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储蓄的有效途径。如果你有一点点钱，可以买一两块砖。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你就会拥有一座更坚固的房子。12

砖就像轮子和纸张一样，是一种似乎无法从根本上加以改进的古老技术。爱德华·多布森（Edward Dobson）在他的《砖瓦制造技术初步论述》（Rudimentary Treatise on the Manufacture of Bricks and Tiles）第14版中写道：“无论在任何地方制造，砖的形状和尺寸都没有太大差异。”13砖之所以会是现在的尺寸，原因很简单：它必须适合人手抓取。至于其形状，则是因为如果宽度是长度的一半，那么用它来建筑会简单便捷。

正是这个原因，如果你近距离观察一些看起来截然不同、呈现鲜明文化特色的建筑物，例如乌兹别克斯坦的卡兰清真寺尖塔、英格兰的赫斯特蒙索城堡，以及中国苏州的双塔，就会发现建造它们的砖块全都大同小异。恰恰是因为砖块如此整齐划一，才能用它们建造出如此风格多样的建筑——当孩子们开始玩乐高的时候，所有父母都会发现这一点。

顺便说一句，乐高公司曾指出，它生产的塑料积木不需要回收，因为这些塑料方块几乎可以无限期地重复利用。乐高玩具砖具备的这些特性在真正的砖块身上体现得更明显。由于相互锁扣，乐高积木之间的契合需要很高的精度——其次品率仅有百万分之十八。14但是，依靠砂浆黏结在一起的砖块具有更高的容错性。许多中世纪建筑，例如英格兰的圣奥尔本斯大教堂，完全是重复使用罗马砖建造而成的。为什么不呢？

“砖块十分经久耐用，”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在他的著作及系列电视节目《建筑如何学习》（How Buildings Learn）中指出，“它们几乎可以永存。它们粗糙的表面历经数百年岁月的打磨，散发着迷人的光泽。”15我自己的房子是一栋19世纪中叶的砖砌建筑，现在有一个大大的玻璃后门。为了在墙壁上开出装玻璃门的位置，我们取走了一些砖块。然后，我们将这些砖与其他回收来的砖块放在一起，再用这些零散收集来的砖块扩建房屋。

在世界许多地方，人们仍然使用传统的生产方法来制砖。例如在印度，手工砖的烧制一般还在使用古老的沟窑——在一道长长的沟内铺满待烧的砖坯，几乎可以使用任何燃料完成烧制，每天可生产30000块砖。这种方法可能非常浪费燃料并且污染严重，但它使用的是本地的劳动力和材料。16

不过，制砖的大部分工作正在逐步实现自动化：黏土使用液压铲来挖掘，缓慢的传送带通过长长的隧道砖窑运送砖块，叉车将精确堆叠的砖块托盘运到所需地点。这些自动化技术正在使得砖块的价格逐步降低17。

但建筑工地的自动化进程十分缓慢：由于天气和每个工地的独特需求，训练有素的工人仍然是必需的。长期以来，瓦工一直被认为是熟练手工劳动尊严的象征，瓦工工具自17世纪以来也几乎没有改变。但是，正如许多其他专业一样，有迹象表明机器人可能正在进军砌砖业。一位人类瓦工师傅一天可以砌300～600块砖，而设计师声称，一种名为SAM（Semi-Automated Mason）的半自动化泥瓦匠机器人可以做到每天砌3000块砖。18

那么，砖本身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各种像乐高那样的互锁砖设计在建筑行业风行一时：这种砖的强度和防水性不如传统的砖头和灰浆组合，但砌起来更快，造价也更便宜。19而且，既然已经有了砌砖机器人，为什么不给它们设计更大的手，从而制造出块头更大的砖头？砌砖机器人Hadrian X就是一个可以堆砌巨大砖块的机器臂，而以前，任何人类瓦工都无法砌这么大的砖块。

不过，也许我们不应该高兴得太早。SAM的前身，机器泥瓦匠（Motor Mason）早在1967年就曾试图实现类似的功能。20也许瓦工这个行业还会存在更长一段时间。至少，砖头肯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