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扑朔迷离的童年时光
如今英国人的家庭生活啊,既不体面,又不高雅,既不健康,又不甜蜜,既不纯净,更不具有令人称赞的英国特色。在许多方面,它恰恰相反……
——萧伯纳,《结婚》(序),1908 年
正如库尔特·霍弗所见,年迈的保罗·狄拉克对他的父亲查尔斯一直念念不忘。但狄拉克的大多数熟人对此一无所知:在家里,他不允许父亲的任何照片被摆出来,他把父亲的文件锁在书桌里。但狄拉克也会不时地翻看它们,并与远房亲戚讨论他父亲的出身,显然他仍在试图了解这个他认为毁了他一生的人。1
狄拉克知道他的父亲经历了和他自己一样悲惨的童年。在1888年查尔斯·狄拉克20岁时,他在瑞士军队服了三期兵役,然后从日内瓦的大学辍学,离家出走,不辞而别。2他四处流浪,靠教授现代语言学为生,这是他在大学里学习过的科目,并辗转苏黎世、慕尼黑和巴黎,两年后又来到伦敦。他并不擅长英语,所以不清楚他为什么选择定居英国,也许是因为当时英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经济体,有大量的教学岗位,薪水也相对较高吧。
6年后,查尔斯·狄拉克的教职生涯受到了广泛赞誉。其中之一来自斯塔福德一所学校的校长,他说狄拉克先生“极具耐心、意志坚定……我相信他受到了同事和学生们的一致爱戴”,他在巴黎的前上司则称赞他“分析和概括能力超群,这使他不仅能够为我指出错误,还能帮我科学地判定错误的原因”。1896年9月8日,查尔斯定居于布里斯托尔——一个以拥有高质量的学校蜚声遐迩的城市,其时正在迅速扩张的布里斯托尔商校聘请他为现代语言系主任,合同规定他每周教课34个小时,年薪180英镑。3别说他的认真劲儿,就连他浓重的瑞士法语口音,甚至是他的长相都使他在教师中格外惹眼:他身材五短、行动迟缓,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越来越高的发际线使得额头占了整张脸的大部分。
作为一个传统的英国工业城市,布里斯托尔以其友善的民风、温润潮湿的气候以及直通距海岸线8英里[1]的埃文河码头的山路而闻名。布里斯托尔当时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制造业中心,弗赖伊牌巧克力、威尔斯牌香烟、道格拉斯牌摩托车以及许多其他商品都在这里生产。这些产业加在一起,使本来就日渐衰退的航运业黯然失色。数世纪以来,航运业一直是该市的主要财富来源,其中一部分靠的是奴隶贸易。4该市最富有的海运界人士大多是商人冒险者协会的成员,该协会是一个秘密的慈善实业家团体。查尔斯所任职的学校在他们的慷慨资助下才得以建立,该校的高水准的工场和实验室设施也要归功于他们。5
抵达布里斯托尔几个月后,查尔斯在一次参观中央图书馆时,邂逅了弗洛伦斯·霍尔滕(后简称“弗洛”),这位朴实的19岁图书管理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虽谈不上什么天生丽质,但她引人注目,而且特征鲜明:鹅蛋似的脸庞映衬在深色卷发下,黑色的双眸闪烁在坚挺的鼻梁两侧。这些特征她后来都传给了她最有名的孩子。她出生在康沃尔郡的一个卫理公会教徒之家,从小笃信星期天就应该是休息日,赌博带来罪恶,剧院使人颓废,最好都不要沾身。6她的名字取自护士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她的父亲理查德年轻时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当过兵,并遇见了南丁格尔。7理查德后来成为一名水兵,每次离家就是几个月,将妻子和6个孩子撇在家中,而弗洛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8
弗洛·霍尔滕和查尔斯·狄拉克是一对不同寻常的夫妇。弗洛比丈夫小12岁,是个无心追求事业的白日梦者,而查尔斯则是一个意志坚强、勤奋实干、忠于职守的人。这对夫妇是在完全不同,而且几乎不相容的宗教环境中长大的。弗洛出身于一个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家庭,因此从小就不喜欢喝酒,而查尔斯从小在罗马天主教家庭长大,吃饭时喜欢喝一杯葡萄酒。天主教曾是布里斯托尔和其他英国城市骚乱的罪魁祸首,因此查尔斯起初可能隐瞒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如果他真的披露了实情,他和年轻的弗洛的关系就会在她的圈子里引起轩然大波了。9
尽管教派之间可能存在紧张关系,但在1897年8月,查尔斯还是和弗洛订了婚。只是这给弗洛带来了痛苦。为了“打破”他们关系的“魔咒”,查尔斯特地去看望他在日内瓦做裁缝的母亲瓦拉,而撇下了他的未婚妻在布里斯托尔连绵的阴雨中独自伤怀。他父亲已于前一年与世长辞,生前曾是一个非常易焦虑的初中教师,后来在瑞士西南部的蒙泰车站担任站长,但由于屡次在值班时酗酒而被解雇,这使他有大把的时间追逐自己的兴趣写写浪漫的诗歌。10自18世纪以来,狄拉克家族一直居住在罗讷河谷属于瑞士的部分,据长辈说,他们是从法国西部的波尔多地区搬来的。这一地区及其周围的许多城镇的名字都以–ac结尾,例如干邑(Cognac)、凯迪拉克(Cadillac),还有一个不太出名的村庄,位于昂古莱姆市以南大约10千米处,名字就叫作狄拉克(Dirac)。11查尔斯认为他的家族就起源于那里,但在家族记录中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他们的家族记录现存于靠近蒙泰的圣莫里斯市政厅里,那里的墙壁上画着很多家族的盾形纹章,而色彩夺目的狄拉克家族盾形纹章(上面绘有一头红色的豹子,右爪上有一片三叶草,位于三个尖头向下的松果下方)即位列其中。12
查尔斯从瑞士寄回家的信件总是由于邮递系统的耽搁无法按期送达,这令弗洛更为恼火,她巴不得“信件像电车一样通过电力传递”,只是她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帮小情侣加强联系的交流方式)还要等一个世纪才能成为现实(即电子邮件)。13由于孤独和沮丧,她一遍遍地读着查尔斯的来信。趁家人不注意时,她会用新闻式的言辞回信,诉说他们如何忍不住嘲笑她对“情郎”害相思。为了尽量把自己的思念诉诸文字,她给他寄去了一首热情洋溢的诗;而作为回报,他寄来了一束美丽的高山花,她把这些花放在他的照片旁边。
差不多过了两年的光景,弗洛和查尔斯按照卫理公会的教仪,在波特兰街教堂结为连理。这里是布里斯托尔最古老、最宏伟的卫理公会教堂之一。这对夫妇搬进了查尔斯在科瑟姆路42号的住所。这个房间可能是租来的,离弗洛在城市北部毕晓普斯顿的家只有一小段路。按照惯例,弗洛辞去了工作,待在家里做主妇,并阅读时事新闻:当时英国的帝国主义扩张正处在最后阶段,爆发了第一场小冲突,即南非的布尔战争。很快,她的心思就转到了别的事情上:狄拉克家的长子费利克斯在新世纪第一个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天呱呱坠地。149个月后,统治了长达63年之久的维多利亚女王在其外孙威廉二世的怀中去世,举国哀悼一个时代的终结。这样的民族悲痛经历了一段时间,直到战争结束才得以缓解。而在那之后,这个家庭也开始了新的生活。1902年7月,他们搬进了位于蒙克路一片新排屋中的一处寓所,那是一座更宽敞的两层房屋,查尔斯以他的家乡蒙泰为这个家命名。狄拉克夫妇很快就会需要更大的空间,因为弗洛再次怀孕,还有几周时间就要临盆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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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8月8日星期五,布里斯托尔的人都在关注着伦敦,因为爱德华七世国王将于第二天在那里加冕。数千人从布里斯托尔出发,坐火车到首都观看加冕游行,但对狄拉克一家来说,这场庆典只是一个次要事件罢了。星期五早上,弗洛在家里产下了一个6磅(约2.7千克)重的健康男孩,取名为保罗·阿德里安·莫里斯·狄拉克。据他母亲后来的回忆,他是一个“相当瘦小”、长着一双棕色眼睛的婴儿,在家门前花园里的婴儿车中一睡就是几个小时。16他的母亲担心他比多数孩子饭量小,但家庭医生向她保证保罗“没问题,身体比例很完美”。17因此他的父母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不点儿”。
费利克斯和保罗幼年时长得很像,都是一个安静的圆脸小天使,头上有一层浓密的黑色卷发。弗洛给他们穿上厚厚的羊毛背心,上面硬挺的白色蕾丝领子长及双肩,好似一只大蝴蝶的翅膀。从家庭信件和弗洛后来的话语看来,两个男孩似乎关系很亲密,也很喜欢父亲的陪伴,而父亲的首要任务是督促他们学习。但由于几乎没有访客,也没有机会和直系亲属之外的人交往,保罗和费利克斯可能并不喜欢成长于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环境下,一个私人教育的温室中,仅由一个只会和他们说法语的父亲和一个只会和他们说英语的母亲来管束他们。据一位知情者说,年幼的保罗·狄拉克曾认为,男人和女人说的是不同的语言。18
但保罗和费利克斯偶尔会被允许放松一下。他们的母亲有时带他们去布里斯托尔丘陵(从埃文峡谷的悬崖一直延伸到市郊),他们可以在广袤的草地上尽情玩耍。19在这片丘陵上,孩子们可以从他们最喜欢的位置欣赏到克利夫顿悬索桥的绝妙景色。这座桥是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最著名的杰作,除此之外,这位出色的工程师还为布里斯托尔留下了浮动港和米兹寺火车站,二者堪称该市最杰出的建筑代表。
夏天的时候,一家人会乘公共汽车去附近的波蒂斯黑德海滩,在那里孩子们学会了游泳。跟大多数家境贫寒的家庭一样,狄拉克一家很少度假,但在1905年,他们去日内瓦看望了查尔斯的母亲,她在那儿有一套公寓,紧邻湖边,离火车站走路也只需要10分钟。20兄弟俩在湖边让–雅克·卢梭的雕像旁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们一起玩耍,一起欣赏能向天空喷射90米水柱的人工喷泉。这是狄拉克最早的记忆之一,而70岁的狄拉克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总喜欢指出他的第一次瑞士之行正是爱因斯坦的创造力在伯尔尼爆发的时候,而伯尔尼离日内瓦也就只有一小段的火车车程。那年,爱因斯坦写了4篇论文,改变了人们对空间、时间、能量、光和物质的看法,奠定了量子理论和相对论的基础。23年后,狄拉克第一次将这些理论成功地结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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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夏天,保罗开始上学前不久,也是他妹妹贝蒂出生一年后,有两个场景成了狄拉克家庭生活的生动写照。其一是查尔斯·狄拉克在剑桥三一学院参加国际世界语大会时与家人的通信。这一年早些时候,查尔斯获得了教授世界语的资格,而在他的余生里,他一直在布里斯托尔推广这种语言。21当查尔斯不在时,他的家人给他写了许多充满爱意的书信。弗洛几乎和10年前他们热恋时一样浓情不减,即便置身于照顾三个孩子的混乱中——带他们去散步,给宠物老鼠喂食,给保罗做他最喜欢的果酱馅饼——她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对孩子爸爸的关注:“没有你,家里变得很安静,因此孩子们都很黏我。”她让丈夫相信“家里吃得很好,羊肉、豌豆、凝乳(一种甜点)等应有尽有”。弗洛告诉他,孩子们非常想念他,她也是一样:“晚上我会带着对你的思念入眠。”22弗洛在写给查尔斯的信中附上了费利克斯和保罗的随笔,保罗用大写字母给他写信,告诉他宠物老鼠一切无恙,但最重要的是,告诉他自己对他的爱:“小不点儿希望爸爸没有忘记我哦”,“我非常爱你,快回来看你的小不点儿吧”。查尔斯回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主要是用英语写的,但也夹杂着一点儿法语,他答应带一些世界语大会上的巧克力回家,最后说道:“要不是非得离家,我才不走呢。”
在这些充满爱意的信件中,看不出任何像狄拉克对库尔特·霍弗所描述的那样可怕的家庭生活的迹象。查尔斯用英语回信好像和保罗所称他只许讲法语的规定不太相符,而父亲的语气也丝毫没有显示出保罗记忆中的那种无情。
很明显,查尔斯和其他父亲一样热衷于保存孩子的照片记录。大约在这个时候,他买了一台相机——可能是柯达最流行的布朗尼盒式相机——给他的孩子们拍照,在许多照片里费利克斯、保罗和贝蒂都在如饥似渴地读书。查尔斯还想让一位专业人士为他的家人拍摄一张肖像,将其印在明信片上,送给家人和朋友。这张照片摄于9月3日,是全家仅存的一张全家福,它给我们留下了对1907年狄拉克一家的第二印象。23弗洛看起来端庄严肃,她将长发束在身后,将婴儿贝蒂置于膝上。费利克斯斜倚着她,笑容灿烂,和保罗一起直视着镜头,而保罗的左臂靠在父亲的右腿上,看起来像是在寻求抚慰。查尔斯则抢了镜,他迫不及待地倾向镜头,机敏的眼神熠熠生辉。
但这张幸福家庭的照片却被狄拉克后来记忆中的伤痛和不幸颠覆了。他痛苦地记得,一次他的父母在厨房里吵架,而他和兄妹站在花园里,不知所措。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说,他的父母“通常分开吃饭”,不过在20年后,他的朋友们写道,他告诉他们的是他“从未”见过父母一起吃饭——显然这是他夸大其词被抓现行的为数不多的例子之一。24根据狄拉克的说法,他在餐桌上受到的磨难应归咎于父母之间的感情裂痕。每当餐具一响,煤气炉上的平底锅一有动静,或者屋里一飘来做饭的气味,就预示着他讨厌的事情又要开始了。在现存的关于他们家用餐安排的描述中,他从来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有他自己和父亲坐在一起,而他的兄妹和母亲在厨房吃饭。狄拉克给出的唯一解释是,他不能坐在厨房里,因为椅子不够。25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为什么查尔斯会选他,而不是费利克斯或贝蒂,来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
狄拉克记得,在冬天吃早饭的过程尤其令人痛苦。他会和父亲安静地坐在桌子旁,靠壁炉里烧的煤取暖,靠几盏油灯照明。查尔斯穿着三件套西装,准备骑自行车去布里斯托尔商校,他总是很着急,怕在全校师生的晨会上迟到。他的妻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总是迟迟才给他端上早餐(通常是一大份滚烫的粥),让他更加急不可耐。在等早餐的时候,查尔斯就给他的小儿子上这一天中的第一节法语课。除了讨厌这些程式外,狄拉克慢慢发展到不喜欢吃东西,主要是因为他父母的强迫,哪怕他已经饱了、感觉不舒服了,他也必须把他盘子里的食物吃得精光。26
对于小狄拉克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在他三十出头的时候,他写信给一位密友,诉说他家庭生活的酸楚:“我以前从不知道有谁还会对别人抱有喜好之情——我以为这除了小说中之外是不存在的。”27而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作为一个孩子,我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我的幸福感只依靠我自己,而不依靠他人(……)。”28据狄拉克说,他对自己周围的不快和敌意最好的防御办法就是躲进他臆想的堡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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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拉克第一次体验到除家中以外的孩子们的陪伴,是在他5岁生日后不久,当他开始在规模很小但气氛融洽的主教路小学上学的时候。29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与其他孩子交流,了解其他孩子的生活,了解其他家庭的行为与习惯。但他显然没有去尝试与其他孩子说话,他保持着沉默,继续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学校就在他家的拐角处,离他家很近,所以一大早他就能听到学校的铃声。尽管每天早餐时都行色匆匆,但他和哥哥总能按时到校。30狄拉克的班里通常有大约50个孩子,挤在一个约25英尺[2]见方的房间里。学生们坐在一排排统一的木制课桌上,学习的氛围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也非常有纪律性和竞争性。31在学期结束时,孩子们会争夺奖学金,可涵盖他们中学时的教育费用。如果争取成功,那就意味着孩子的父母只需付很少的钱或干脆不用付,而失败往往就意味着孩子得出去打工挣钱了。
保罗和费利克斯很明显能看出是兄弟俩,但费利克斯的脸更圆润,个头比保罗高几英寸[3],体格更结实。32他性情温和,举止端庄,但注意力会不集中,正如他的校长在给他的学校评语中写的那样:“在我看来,这孩子总是在做梦,得让他醒过来!”费利克斯好像听从了教诲,因为他很快就进步了,在大部分科目上都表现得很出色,在绘画课上的表现尤为突出。33
从狄拉克后来对他早年生活的描述来看,我们也许会认为他是一个不快乐的孩子,但从我们掌握的现存资料来看,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27年后,在他的母亲写的一首关于他的自娱自乐的小诗中,她把他描述成“一个快乐的小男孩”,并补充说他感到“满足”和“幸福”。34主教路小学的老师们在一份写于他8岁时的官方报告中,并没有过多评论他的行为举止,只说他“行为端正”“聪明伶俐”,还有“成绩很稳定”。但有迹象表明,狄拉克并没有完全发挥出他的潜力。有几位老师提到了这一点,特别是校长,在1910年11月,当他看到狄拉克的成绩只进入全班前1/3时,他在报告中写道:“我还以为你会排名更高呢。”35
在主教路小学,狄拉克没混熟的男同学之一是加里·格兰特[4],当时叫阿奇·利奇,家离蒙克路半英里,生活很贫困。在主教路小学的教室里和操场上,狄拉克学会了布里斯托尔独特的温软口音,这在其他英语地区的人听来有点儿土,会让人想起英国西南部的乡下人。像布里斯托尔的其他年轻人一样,狄拉克和格兰特会在以字母A结尾的大多数单词后加一个L的发音。尽管许多英国人仍然认为布里斯托尔是英国唯一一个能够将“想法”(idea)变成“理想”(ideal)、将“地区”(area)变成“领空”(aerial)的城市,但这种发音法现在已消失殆尽。36加里·格兰特在移民到美国后就改掉了这种口音,但狄拉克一直没有变。他说话的语调温和,直截了当,这会让许多人感到惊讶,因为他们以为他说起话来会像流行漫画中的英国知识分子那样拿腔拿调。
像他哥哥一样,狄拉克在班上的名次也逐步提升了。他算术不算最好,但也不差,而且他大多数课程都学得很好,除了动手能力稍逊一筹。在他8岁生日后不久,他的老师给他的评语是,他“很聪明,但手工方面还得加把劲”,并提醒他书法课45分、绘画课48分的成绩并不好。老师失望地说,他在班上不应该只排到第13名,而应该做得更好。两年后,狄拉克持续在班上名列前茅,不过他的总成绩偶尔会因为在历史和绘画方面相对薄弱而受到影响。37在家里,他把天文学作为业余爱好,他晚上会站在后院的花园里观察能看到的行星和星座的位置,偶尔还会追踪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38
学校没有开设科学课,却开设了徒手绘画和技术制图课,后者奠定了狄拉克思考科学的独特方式。他的母亲后来注意到他有一双“美手”,觉得他那修长的手指使他具有成为一名艺术家的潜力。39技术制图——工程师们用来把三维物体绘制在一张纸面上的方法,现在很少被列入英国小学的课程中,中学里就更加少见了。然而,在20世纪初,这是一半学生的必修课。在每周的几节课里,班上会分成两部分:女孩学针线活,男孩学技术制图。从这些课程中,狄拉克学会了在不考虑由透视误差带来的影响的情况下,如何从三个正交的角度展示工厂零件,以获得较为理想的视图。40
英国是欧洲富国中最晚将技术制图引进课堂的国家之一,直到1851年的伦敦世博会之后才这样做。尽管世博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620万参观者中,最敏锐的一些人意识到,如果英国想保持其经济霸权,抵御来自美国和德国日益激烈的竞争,英国就必须大幅度提高它的技术教育。政府认同了这一点,并允许世博会的发起者亨利·金·科尔爵士修改英国学校的技术性课程,让男孩们学习技术制图,并在欣赏天然美的同时也去领略人造之物的美。41然而,这一美的实用定义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促成了19世纪50年代中期在英国盛行的唯美主义运动。该运动在法国的领导者是颇爱张扬的诗人、评论家泰奥菲勒·戈蒂耶,他是卢浮宫希腊馆一位重要的常客。42他的名言“为艺术而艺术”成为包括奥斯卡·王尔德在内的英国美学家的座右铭,王尔德和戈蒂耶一样认为形式美、纯粹美是艺术作品的唯一目的。这一观点后来将与狄拉克的科学哲学遥相呼应。
亨利·科尔爵士的改革坚持了下来:狄拉克开始上学时,科尔爵士等人制订的方案已被主教路小学所采用。1909年,教育家海沃德(F.H. Hayward)总结了当代艺术教学的主流哲学:“绘画的目的在于对概念和表达力求真实、对美产生热爱、对创造才能无限激发,以及对手法精益求精……没有绘画这门课,对自然科学的学习和教学就无法走远。”43海沃德希望学生通过准确表现自然和人造物品,包括花、昆虫、桌子、花园棚屋和铅笔刀等,来练习他们的绘画技巧。1912年秋,老师让狄拉克画一把小刀,他画得非常好——就像他的其他画一样,连一条修饰线都没有加。44
学校还煞费苦心地教学生如何把字写得清楚易读,用的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狄拉克和他哥哥显然已经仔细研究过了。45他们发展出了一种类似的笔迹风格——与他们所学课本中规定的标准一致——整洁、易读,几乎没有华丽的装饰,只不过D的写法有点儿不一样,在左上角有一个特殊的卷曲。这种写法狄拉克一辈子都没改变过。
1911年初夏,督学组注意到“学校正在精心训练那些特别聪明、反应灵敏的孩子自力更生和奋发图强的习惯”。将近3年后,当狄拉克在学校读到最后一年时,督学组再次造访主教路小学,并热情地对这所“开明”的学校以及它提供的实践教育评价道:“校长眼光敏锐、朝气蓬勃、深谋远虑;教职人员一丝不苟、艰苦奋进……绘画课教得很好,手工课也资源充足,孩子们做了许多有用的模型,有相当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同时他们自立、观察、细心计算和测量的习惯也得到了训练。”46
主教路小学希望给学生们教授他们所需的技能,让他们找到好工作。但是,对于狄拉克来说,掌握这种实用方法的最重要的结果就是帮助他塑造了自己看待宇宙运作的思维模式。当他坐在布里斯托尔小教室的书桌旁,绘制一个简单木制物体的图形时,他不得不从几何角度思考平面上的点和线之间的关系。他在数学课上也学到了这种欧氏几何,这种几何据说由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发现,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于是,狄拉克便同时用视觉图像和抽象数学符号来研究几何学。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他就会把这种几何方法从具体的技术应用移用到对理论物理的抽象化上——从对一个木制钢笔架的理想化、视觉化的呈现转移到对原子的理想化、数学化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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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拉克后来说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童年。他根本不知道其他小男孩是如何度过童年的——在周末下午花费大量时间从鸟巢里掏鸟蛋,从附近的果园里偷果子,从呼啸的电车前横冲而过,等等。在许多方面,他小时候的行为似乎和牛顿一样。“他是个冷静、寡言但有些想法的小伙子……很少听说他和外面的孩子们玩。”牛顿的一个朋友这样描述他。这个描述同样适用于小时候的狄拉克。47
除了滑冰以外,狄拉克对任何运动都毫无兴趣,他是和贝蒂、费利克斯在附近的体育馆滑冰场学的滑冰,1910年该滑冰场开业,在布里斯托尔引起了不小的轰动。48几十年后,他母亲回忆说,他会静静地坐着看书(他的书都整齐地放在身边),并学习他将要背诵给家人听的长诗。49她在1933年接受记者采访时,对他那被禁锢的童年做了如下说明:“他父亲的座右铭永远是工作、工作、工作,如果孩子表现出任何其他倾向,就会被扼杀。其实没必要那样做。这孩子对其他事情本来就没兴趣。”50毫无疑问,查尔斯·狄拉克把他孜孜不倦的职业道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小儿子身上,保罗后来满怀敬意地写到他父亲的尽责精神:
一天,我父亲骑自行车(去学校)时,为了躲避一个从他前面跑过的孩子,(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结果摔断了胳膊。他太认真了,所以尽管胳膊断了,还是继续去学校教书。最后,校长发现了这件事,送他回家,并让他好了之后再回学校。51
保罗还知道,他父亲对钱特别在意。1913年4月,查尔斯做出了一生中最大的经济决策,买了一套更昂贵、更宽敞的房子。于是,一家人从蒙克路狭窄的排屋搬到了位于朱利叶斯路6号的一个整洁的半独立式住宅,虽然走路只需几分钟,但新家附近环境更加宜人。狄拉克夫妇现在有了一个与查尔斯的社会地位更相称的寓所,两个男孩都有单独的房间,保罗现在有了一个可以逃离父亲管教的地方,一个可以单独工作的私人空间。家人仍然与世隔绝,除了弗洛的家人、她自己的客人(都是女性)每月来喝一次下午茶,以及跟她丈夫上语言家教课的学生外,他们不邀请任何人到家里来。52
像许多父母一样,查尔斯让所有的孩子参加奖学金考试。53在费利克斯9岁那年,他有一次考试不及格,他父亲还因此要求老师给个解释。几年后,贝蒂也没有通过考试。但保罗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以出色的成绩顺利通过了所有的奖学金考试,因此,不同于费利克斯和贝蒂,他父母花在他身上的教育费用是最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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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拉克看到新技术正在布里斯托尔显现。在市中心,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建筑和崭新的建筑交错排列,其中许多都装饰着宣传新服务和新产品的广告牌。54在路上,敞篷汽车正在抢夺四轮马车、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和颠簸的有轨电车的空间。20世纪初,道路建设的计划开始实施,汽车马上成为城市的主宰。1910年年底,狄拉克见证了布里斯托尔航空产业的诞生,这是英国第一批也是最大的航空产业之一,领军人物是当地企业家乔治·怀特爵士,他创建了日不落帝国飞机公司,并在菲尔顿(在狄拉克家往北几英里)的一个电车棚里监制最早飞机的诞生。很久以后,狄拉克告诉他的孩子们,他会跑进后花园,在距离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看飞机在新机场颤颤巍巍地起飞。55他似乎想更进一步地了解这项新技术:在他年轻时留下的文件中,有一份当地一所技术学院的项目记录(开始于1917年12月),上面写着“航空教学十讲”。56
狄拉克和哥哥由于在上学前就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所以在毕晓普斯顿的男孩中脱颖而出。一份报告显示,当地男孩会在街上拦住狄拉克兄弟,让他们说几句法语。57在他们的下一所学校里,他们会法语这件事在学生中也是尽人皆知,因为在那里上语言课的老师正是最严守纪律且让人惧怕的他们的父亲。
[1] 1英里≈ 1.6千米。——编者注
[2] 1英尺≈ 0.3米。——编者注
[3] 1英寸≈ 2.54厘米。——编者注
[4] 加里·格兰特是著名英国演员,1970年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