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论戏剧

埃文蒂乌斯（Evanthius）

[编译者按]戏剧理论堪称西方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史上最为源远流长的传统，因为一方面，被誉为西方文艺理论第一部专著的亚里士多德《诗学》，其主体内容即关于悲剧的理论；另一方面，戏剧理论自文艺复兴至今又不断推陈出新，先后出现了新古典主义、启蒙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等旨趣各异的理论体系。然而，在漫长的罗马古典时代以及中世纪，载于史册的戏剧理论犹如凤毛麟角，而能为中文学界所周知者更是寥寥。

埃文蒂乌斯生平不详，我们只知道他是古罗马的一位语法学家，新喜剧代表人物泰伦斯（Publius Terentius Afer，195/185—159 B. C.）作品的重要注家，其唯一传世的戏剧理论作品就是这篇《论戏剧》（De Fabula）。与之相反，同为语法学家的多纳图斯在整个中世纪赫赫有名，英语中的拉丁语法学专有名词donet即来自他的名字，同时他也是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和泰伦斯作品的评注者。大约因此之故，在整个中世纪人们都以为埃文蒂乌斯的《论戏剧》乃是多纳图斯所作，将它收在多纳图斯作品集之中。正是因为多纳图斯在中世纪被视为语法学权威，而在其时的学校教育中，语法学是至关重要的基础学科，这两篇作品亦作为教材广为流传，成为幸存至今的古典主义后期最为重要的戏剧学文本。

中译参考小哈德逊教授英文本Medieval Literary Criticism：Transla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 Trans. & ed. O. B. Hardison，Jr. ，Alex Preminger，Kevin Kerrane，Leon Golden译出，并据以下拉丁文本Evanthius，Donatus. De Comoedia et Tragoedia. In Commentum Terenti，ed. Paul Wessner，vol. 1，repr. Teubner，1969校订。

悲剧和喜剧均起源于原始人庆祝丰收的宗教仪式。

当人们点燃祭坛，带来将被献作牺牲的山羊时，祭神的歌队所唱的酒神颂歌就叫作悲剧，悲剧来自“山羊之歌”（apo tou tragou kai tes oides）——即葡萄园的天敌“山羊”（tragou）和“颂歌”（oide）。维吉尔在《农事诗集》（Ⅱ. 380ff）中详细讨论过这种说法的根据。或许是因为作这类歌曲的诗人会得到一只山羊，或许是因为歌者通常将得到满满一山羊皮袋新酿的甜酒，又或许是因为在埃斯库罗斯发明面具之前，表演者常常以酒糟涂面，“酒糟”在希腊语中叫作truges，tragedy一词即由此而来。

但是雅典人并不都住在城市里，阿波罗神被称为Nomius和Aguieus，即牧羊人和村庄的保护神。人们在村庄、田野、集镇和阿提卡的十字路口到处建起祭坛，表达对阿波罗神的崇拜，并为他献上庄严的节日颂歌，这被叫作喜剧（apo ton komon kai tes oides）——我想这个名称来自“村庄”（Komai）和“歌曲”（Oide）。又或者是来自apo toce komazein kai aidein[狂欢歌舞] ，这一说法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在祭神的日子里，喜剧歌队往往沉醉于性爱的狂欢之中。

历史顺序一旦确立，悲剧显然是首先诞生的，因为人类是逐渐从蒙昧野蛮状态过渡到文明时代的，后来才有城市的兴起，生活才变得更为平和安逸，因此悲剧的出现比喜剧要早得多。

古代史的研究者们认为泰斯庇斯（Thespis）是悲剧的创始人，而欧波利斯（Eupolis）、克拉提诺斯（Cratinus）和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一并被视为旧喜剧之父。而荷马可以说是所有诗歌取之不尽的源泉，他为各种诗歌提供了范例，并差不多为其创作确立了一套法则。我们知道他用悲剧形式写作《伊利亚特》，用喜剧形式写作《奥德赛》。这些诗一开始很粗糙，并不像后来那样精雕细琢、优美典雅。在精彩卓绝、内容丰富的《荷马史诗》之后，聪明的模仿者们规范了这些诗的结构和组成部分。

在讨论了这两种文学样式的早期历史以确定其渊源之后，现在我们转入正题。限于本文题目，我们将暂不涉及晚些时候悲剧特有的一些话题，并会谈到泰伦斯所模仿的戏剧种类。

正如我们前面发现的，旧喜剧和悲剧一样，曾经只是一首歌曲。歌队围绕在烟雾缭绕的祭坛边，和着长笛的伴奏唱歌。他们时而边走边唱，时而站着不动，时而又围成一圈跳舞。然后有一个人站出来与整个歌队对话，每个人轮流着来，使用不同的曲调。后来又出现了第二、第三个角色。后来，当作者不断增加角色人数时，面具和长袍开始派上用场，演员也开始使用长筒靴、轻软靴和其他的道具和服装。到后来，每一个角色类型都有了自己的服装。最后，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场都有演员表演，整个戏剧被分为五幕。

这时的喜剧可以说仍处于摇篮之中，几乎还没有开始，它被称为archaia komoidia和ep onomatos。archaia komoidia是因为与后来发现的相比，它是“古老的”（archaia）；ep-onomatos是因为喜剧故事可以说具有真人实事的历史有效性，可以直呼公民的名字，随意描写他们。

早期诗人不像现代人那样虚构情节，他们公开描写公民的所作所为，经常使用真实的姓名。这对于社会道德非常有益，因为每一个公民都要避免不道德的行为以免当众出丑，使他的家庭蒙羞。但是当诗人们开始更为恣意地运用手中的笔围攻好人而仅仅为了取乐时，一道禁止任何人写诗诽谤他人的律令就使他们哑口无言。

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新的戏剧类型——萨提尔剧诞生了。“萨提尔剧”（Satyr Play）一词得名于“森林之神”（Satyrs）。这是一些耽于享乐、生活放荡的超自然存在——尽管有人错误地认为该词别有由来。这种戏剧通过粗俗（也可以说是“质朴”）的插科打诨，不指名地攻击公民的恶行。创作此类剧的许多诗人受到迫害，因为权贵怀疑他们丑化了自己的行为，他们的创作态度对上层社会也是一种侮辱。卢齐利乌斯（Lucilius）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创作这类诗歌，他写“格言诗”（Poesy）——即几本书中的同一首诗。

迫于上述压力，诗人们放弃萨提尔剧，创造了另一种诗歌——“新喜剧”。这种诗歌关注更典型的情形，一般描写中产阶级的生活。它给观众的感觉不再那么尖刻，而是更为愉悦，情节集中、性格真实、情感健康、机智风趣、音韵和谐。正如那些早期喜剧因其作者而受人称颂一样，新喜剧也是许多早期和后期作家的杰作，尤其是米南德（Menander）和泰伦斯。

尽管关于这些话题还有许多可以讨论，我们只要向读者总结一下古代作品怎样评价喜剧艺术就足够了。旧喜剧在开始有歌队时就存在了。随着角色人数的增加，它逐渐扩展成五幕剧。最后，歌队的作用逐渐减弱，到新喜剧中它就不仅不再出现在舞台上，甚至整个剧中都没有它的位置了。随着时间越来越从容，观众也更加老练，当戏剧从表演部分转换成演唱时，他们就开始骚动并离开剧场。诗人由此得知要减少歌唱部分，几乎把它从剧中摈除。米南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去掉歌队的，而不是像其他一些作者认为的那样是为了别的原因。最终诗人们根本不再为歌队留任何位置。拉丁喜剧诗人用这样的方式创作，这就是为什么难以确定他们剧中五幕分界线的原因。

此外，希腊人的戏剧没有序幕，而拉丁戏剧习惯包括序幕。除泰伦斯之外，所有的拉丁作家都像希腊人一样用theoi apo mechanes [机械降神]来讲述故事。还有，其他的喜剧作家不大容易接受protatika prosoda[剧外角色] ，泰伦斯却经常使用这类角色，因为通过介绍，情节可以变得更为清晰。

古代诗人非常不注意音步，只要求第二和第四场使用短长格，泰伦斯更是后来居上，他放松音步限制，尽可能减少使用，以至于其作品具有散文的特性。

至于按道德习俗、年龄、生活中的身份和角色类型来塑造性格的规则，没有人比泰伦斯更孜孜以求之。既然虚构要求逼真，他敢于独自拒绝喜剧陈规。有时他描写的妓女并不邪恶，这既因为她们的善良，也因为这种事实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愉快。

泰伦斯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创作始终保持在喜剧的范围内，缓和情感因素以免滑入悲剧。我们注意到普劳图斯（Plautus）、阿弗南尼乌斯（Afanius）和阿庇乌斯（Appius）以及其他许多喜剧诗人都没有达到这个效果。在泰伦斯的其他优点之中，同样值得赞誉的是他的戏剧风格控制得非常好，既不会上升到悲剧的崇高，也不会落入滑稽剧的低俗。

再者，泰伦斯从来不写那种需要文物专家解释的深奥难懂的东西，普劳图斯却经常这样做，他的戏剧在许多地方都比泰伦斯更为晦涩。泰伦斯还注意到情节和风格，他总是避开或非常谨慎地对待那些可能引起非议的话题；他的开头、中间和结尾衔接得如此细致，以致毫无破绽，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取自同一素材，同属一个整体。

值得称道的还有，他从不把四个没有明显差异的人物放在一起。另外，他从来不让他的人物直接与观众讲话，好像他不是剧中人，而这是普劳图斯常用的方法。其他可赞扬的方面还有，他选用复线情节以使故事更为丰富完满。除了《婆母》（Hecyra）一剧只描写了潘菲路斯（Pamphilus）的爱情之外，其他五部喜剧都有两对年轻的伴侣。

显然，在新喜剧之外，拉丁人又发展了多种戏剧形式，比如根据罗马人的故事改编的“市民剧”（togata）；取材于罗马历史中伟大人物的“镶紫边袍剧”（praetextata）；来自卡柏利亚镇（Campania）的“阿特拉纳笑剧”（Aellana），第一部阿特拉纳笑剧就是在这个镇上演的；来自作者名字的“壬索尼卡剧”（Rinthonica）；情节和风格都很低俗的“商业剧”（tabernaria）；以及连续模仿卑鄙行为和浪荡人物的“哑剧”（mime）。

在悲剧和喜剧的诸多差异中，最重要的有以下这些。喜剧人物在财产上都是中产阶级，剧情危机是轻微的，并以欢乐结束；而在悲剧中，一切都恰好相反——伟大高贵的人物、紧张激烈的恐惧感、毁灭性的结局。喜剧的开头是困境，结束时矛盾已经平息。悲剧故事发展的顺序却正好相反。悲剧描写应当逃避的生活，喜剧则描写应当追求的生活。喜剧故事总是虚构的，悲剧则常常以历史事实为基础。

最先写作拉丁戏剧的作家是利维乌斯（Livius Andronicus），他的创作形式非常新颖：他既是剧作者，又是演员。

喜剧可以是“行动型”，也可以是“静态型”或“综合型”。“行动型”更为热闹，“静态型”更为平静，“综合型”则二者兼备。

喜剧分为四个部分：序幕、开端、高潮和结局。序幕是戏剧的开场白，在这一部分——也只有这一部分——允许为了戏剧诗人、剧本或演员的需要讲些剧情矛盾之外的事情，与观众对话。开端是第一幕，是剧情的开始。高潮是戏剧冲突的发展和扩大，也可以说是所有错误的纠结之所在。结局是矛盾进程的解决，所有人都弄清了过去的事情，真相大白，皆大欢喜。